确切说来,是周舟和他。
苏郢惯于压抑真正的情绪,想要听他在现实中说句真话难入登天。
那些琐碎的记忆同样尘封已久。
他的神经时刻紧绷着,选择性忘掉了当时的细节。
而梦境不一样。
苏郢无法控制约束潜意识里的自我,即便知道深陷其中,一时也无能为力。
那时的细节因此上浮。
站在瀑布顶崖的那一刻,他仅仅只是拍摄着画面,雨水砸下的刹那,刚好够他将相机放入背包。
苏郢听见丛林间道里的脚步声,不等他回头去看,纳入眼中的是自崖顶急坠而下的周舟。
身体反应快于大脑,没有任何的思索,他已经奔向了悬崖。
(苏郢——)
远方传来的呼声惊碎了所有幻象。
苏郢的双眼骤然圆睁。
那道自丛间小道出现的身影不顾滂沱直落的暴雨,甩了背包就纵身跃下,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
苏郢自那时记不清事件的先后顺序。
他不明白所见之物究竟为何,唯有下坠感无比清晰。
瀑布飞溅的水流打了满脸,他在激流中握住了周舟的手,却被其回身之际露出的陌生眼神激了个清醒。
“厄尔尼……”
迟疑与惊讶掺半的话语将苏郢拖回了现实。
他微虚起眼,“你知道那个……”
“我没想到你会去那里。”
女人皱着眉,指节不自在地弯曲。
在苏郢为数不多关于她的印象中,他的长姐总带着一丝泰山压顶不轻易动容的坦然。
难得见她露出那副神情。
“厄尔尼是被称为时间回溯与逆转的不思议景点,传闻若是能侥幸从中存活,人能拥有跨越时空的机会。”
“有没有其他可能,如果是两个人同时……”
那个字眼在他喉间滚了两滚,怎么也吐不出来。
苏郢无法确定周舟是否活着,他的时间重新回到了三年前。
但这个时间点的周舟却无法接触到他。
明明其他人都能正常地和他交流。
唯独只有周舟,既无法碰触也不能交谈。
长姐的沉默打破了他仅存的一点念想,苏郢自嘲。
“我知道劝不住你,你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但这次,即使你不肯放手,我还是会劝,别做傻事苏郢,个人的力量有限,起码对自然、你该始终怀有敬畏之心。”
“……”
“我没想要改变什么,”苏郢重新起了话头,打断了她的话。
“我来只是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
“薛定谔的猫。”
这是苏郢从她那里最终获知的说法,而这并不能给予任何答案或者解释。
关于目前的现状。
苏郢未同任何人提起,内心时不时有个声音在一味重述,一直这么持续下去也不错。
周舟无法看见他这件事,从某种角度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若是时间得以顺延,再过三年,周舟不会收到异国他乡的明信片,不会选择前往和他汇合。
那之后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么薛定谔的猫这一设论就不复存在。
所有一切由苏郢引起的变数都会被归位,周舟能正常地循着自己规划的人生前进。
苏郢也许有那么一两点不甘心。
这个人毕竟和他有过相处,说一点影响也没留下必然是假的。
但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和长姐短暂的见面结束,苏郢仍旧回去了周舟所在的城市。
他抱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恶意,没有刻意地避开与他们两人都相识的熟人碰面。
这多少能让其他人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唯一的区别在于,苏郢不会主动谈及,且没有任何假定的除非。
苏郢突然想知道自己远处异国他乡的那段时间理,周舟是如何生活的。
即便这个时间线的周舟根本没有关于他的记忆。
他印象里关于周舟的生活,一句话便足够概括——撇开与寻常人无异的日常外,简单得无以复加。
无非业余码码字,快乐挣钱,偶尔去犬舍撸一撸金毛和萨摩耶。
再在很有限的时间里,想起远在他乡的恋人。
“你和周舟……”
陆编辑以这样的欲言又止为开场白。
彼时苏郢正画着面包板的图纸,闻言连抬眼都嫌奢侈。
陆编辑似乎习惯了他的态度,没觉得不妥地自顾自说下去。
“平日里我们的周大作者虽然不怎么提及你们之间的事,多多少少还会在涉足某些话题时目光躲闪,用极烂的借口岔开话题。”
可是现在不一样。
陆编辑在心底补充。
她能清楚感受到苏郢微妙的变化,女性这个物种的直觉总是敏感得可怕。
现如今苏郢的态度恰恰好证明了她的猜测,所以她聪明地停止了受好奇心驱使的举动。
“我今天来呢,主要是给你送先前提过的厄尔尼大瀑布的相关资料。”
她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顺手把一个U盘放在苏郢面前。
“怎么说我那位不争气的男友算是半个神棍,对这种怪力乱神事件颇有研究。看在周舟的份上,算个九八折如何?”
离开实验楼前,陆编辑蹲在工学院正门口最上一层的台阶,嘴里咬着棒棒糖的棍子,思及那个未补充完整的猜测。
她所察觉到的不一样,周舟对苏郢的事绝口不提,这不算什么,她无意掺合人家小情侣的事。
直到某一次她假作口快地询问,周舟的反应却好像从来不知道苏郢这个人,甚至到了连名字都相当陌生的地步。
棒棒糖被咬碎。
也就在那之后不久,苏郢来找她,只字不提周舟,单问起那个大瀑布的事,调查到的资料她看过,仍然一头雾水。
陆编辑拍了拍脸,算了,说好的不掺合,别人的事少管。
苏郢完成作业出来,校园里的路灯已经整齐地亮了一长排,这个点,意外的没有多少人。
回去后苏郢看了陆编辑给的那份资料。
昏暗房间里唯有电脑荧光外落形成的亮片区,变化的图景投射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尽数融进沉郁的双眼中。
微弱的光线描绘着身体的轮廓,分割成散开的线束照向墙壁。
厄尔尼大瀑布,被誉为时间回溯与逆转的不思议景点。
相较先前苏郢从长姐那里听闻的,这些资料唯一算是详细的点在于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由于时空平衡论的制衡性,同一时间线上无法存在本质相同的两个人。
——即过去未来的他有且仅能有一个。
从他回至三年前时间的那一刻,属于这个时间轴的‘苏郢’便不再存在,一并抹去的是认定其为最为重要之人的‘关系性’。
而卷入事件的另一个人,若是没有同时回至过去任何时间线,则有极大可能仍存在事件触发时的那个轴端,其过去将不受个人影响。
然而这种假设存在局限性,置于现实会缺乏实践性。
苏郢回到的这个三年前的时间线里,周舟与他的关系性被抹除。
以此作为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存于苏郢记忆里的轴线将会被彻底洗牌,从而衍生出全新的一个平行时空线。
这个平行时间线不存在他已经经历过的那条线上,按理——
他将会消失。
(周舟,你理应清楚薛定谔的猫原理,猫既死又生。)
(我不了解你是否有指代些什么,基于我对厄尔尼的了解,一旦不该知晓真相的人触碰到了门后的世界,属于当时事件卷入者的那个人便会死亡。)
那时他的长姐匆匆打来电话,临登机前苏郢听闻了这样的解释。
纵使觉得不可能,他也无法百分百肯定那就一定不会发生。
如果这个点的周舟知道了苏郢真实存在,先前被抹除的关系性就不再有效,其结果是未来的周舟会死亡。
如果周舟始终维持着他的人生,没有任何一点关于苏郢的事情介入,便会衍生出全新的一个时间线,来自三年后的苏郢就将消失。
更直白地讲,他们已被时间分隔两端。
大三的时段很快过去。
苏郢和周舟之间的变化渐渐地被身边的朋友感知。
在被询问时,前者只是回以一个熟悉的不太在乎的笑容:啊,毕竟分手了。
兴许是不耐烦接二连三地成为话题的中心,苏郢在大四刚开始一个月就飞往了大洋彼岸。
后来周舟成功保研的消息飘过大半个地球,最终还是落到了他耳中,再之后是夏清每隔固定的日期就发来一两条行程汇报。
在国外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直到某一天他收到夏清的那条信息。
(哥,目前周舟哥成了我的家庭教师,今天他问起了照片的事。)
(他的原话:以这个画面大小而言,阿拉斯加的位置好像有点偏左了,大概留出了一个成年人身形的距离……)
消息的后面附上了一张图。
他单手抱着篮球遛狗回来的街拍。
苏郢握着手机愣了半秒,回想起当时这张照片的拍摄人是周舟。
前不久陆编辑和他谈起,周舟最近打算着笔写的小说,故事主角的名字叫苏郢,职业是野地自由摄影师。
油然而生的荒谬情绪在那一刻笼罩了苏郢。
他觉得不可思议。
周舟的世界里缺少了他的存在,却在潜意识中‘创造’了他的存在。
而苏郢、正以小说故事主角存在于其生活中。
周舟却全然不知这一次他笔下的角色,其实真实存在。
苏郢长久地注视着屏幕,直到手机因为无人操作熄了屏,他才恍然回神,短暂闭上了眼。
这样也好。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