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时间线 第2章 3

“啊、不好意思。”

周舟用手扶了一下脖颈，一瞬表现得像做错事的大男孩。

他扣着书本边缘的手指微微用力，圆润指甲在封面磕出了细小的月牙形凹痕。

“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他指着书架居中层右数第三个相框。

“以这个画面大小而言，阿拉斯加的位置好像有点偏左了，大概留出了一个成年人身形的距离……”

夏清望向那张照片，从他这看过去，周舟所指的那块区域恰好是玻璃反光的角度，只能看见阿拉斯加晃得几近模糊的尾巴和一个腾空的篮球。

“周老师很在意？”

“如果我回答‘是’能有所改变，我想‘是的，我很在意’。”

“……”

夏清挪了下位，看着又有些坐立不安，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算上先前的几次见面，我们相处还没超过半天时间，即使现在是作为我的家庭教师前来，这问题也有些超纲了。”

少年缓慢地开口拒绝，尽量不显得生硬，而更直白的意思便是他越界了、失言了。

“抱歉。”

一味的道歉并不能将失礼冒犯一笔勾销。

周舟清楚这点，在少年反问时他就意识到言辞的不妥，然而那时头脑发热，舌叶不受控地兀自言说。

冷静下来的现如今甚至无法理解那时瞬间占据心头的冲动是为何。

夏清将厚厚的一叠卷子推到他眼前，用笔压了压平整的卷面，“今天的作业。”

言简意赅，先一步截断了对方或许有的补救。

汽车引擎声响起时，夏清拿下那个相框。

里头的照片拍摄的清晰度并不高。

约莫是晚上七八点的魔都老街，昏黄灯光曳过灯柱的影子，画面中间的青年举着篮球，抬起的胳膊挡去了下半张脸。

青年的目光垂落着，似在逗弄归家路上偶遇的黑犬。

夏清再度抬起眼，窗外已经没有了汽车的影子。

他现在已经看不到这位临时的家教老师，就像对方同样瞧不见照片上的人。

……

夏日骤雨初降，噼噼啪啪打落在张开的棕榈叶片上。彼时光线暗沉，浮空着的细碎尘埃无规律地飘扬。

苏郢折身靠在岩壁的裂缝口，形状姣好的双眼看着懒散缺乏精神。

腕表秒针滴滴答答，在某个时间段合上了雨点的拍子。

只有涉及摄影相关时，他眼底的那片暗光才会变得柔和些。

午时突降的漂泊大雨止了歇，雨后初霁难得浮起浅淡的一道彩虹。

周舟落在键盘上的手指轻顿。

冲天半尺高的水柱持续不断地落回河中，两者碰撞触发的声音像极了雨落。

他继而写道：

暴雨倾盆而落，随着风向倾转，空中逐渐漫散起水雾，在湍急河流中搅起泛白泡沫。

苏郢从大学开始他的拍摄，转眼间四年流逝。

算不上踏过千山万水，选择的地点相当随意，完全合乎个人喜好和当下决断。

他鲜少被文字束缚，纵使社交平台上贴图也少有配文。

一如他本身不受拘束，追寻自由，随心所欲地过。

自然也甚少顾及周围人，包括他那个刚经历升学考的弟弟。

周舟被熟悉的卡顿感击中。

长时端坐令他肩胛挣动时喀啦直响，目眩在抬头时袭来。

他眼前漫布灰白的噪点，连天花板都望之不及。

灵感片闪而过，只够他动手按上键盘，怎么也下不去手敲打。

万分无奈之下，他打开和陆编辑的对话框。

对方灰色的头像很快鲜明起来。

挣大钱：打扰了，陆编

交稿交稿交稿xN：[/emoji哈欠]，有话快说

挣大钱：我想弃坑……感觉驾驭不了

交稿交稿交稿xN：成啊

挣大钱：？？！

交稿交稿交xN：我认真的，写作本身就是写手的兴趣使然，这是你创作的初衷，如果你觉得写不下去，或者给你造成困扰了，放弃无可厚非[/emoji摊手]，用不着特地来找我说

挣大钱：……怎么说，有种太真实了的感觉

交稿交稿交稿xN：难不成需要我万字血书？也成

（消息输入中...）

‘大大别tj哇我超喜欢你写的文的，虽然是中途才入坑的可是文笔逻辑真得很对我胃口，求求你继续写好不好，实在不行我给您打钱了咿唔唔咦！！！！！！’

网上随便搜来的，凑合着看吧

挣大钱：…………这槽我没法吐

交稿交稿交稿xN：那就憋着，不是我说啊周舟，当初隔天给我新坑设想的气魄不很足嘛，这才过去两天就焉了，你的热情真虚假

我姑且多嘴问一句，这次的结局你真敢保证是HE？

挣大钱：[图片]截图为证[/emoji笑哭]

交稿交稿交稿xN：哦行吧，我就随便应应，毕竟黑刀子累累的你真得很难让人几个字信服啊

周舟自觉理亏，像他文案上的那句预警，这篇文源自他的梦。

过分真实的感触甚至让他潜意识预设了这个故事最终的结局，与已完结的所有旧文主角同样的命运。

只是想着挑战一下新风格的想法阻止了他。

而事实证明，那种转变相当困难，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每一步都建立在可能失败的基础上。

强行为之令他万般痛苦，甚至想着只要不继续就不必写明结局。

至于心底真实想法，他隐约觉得苏郢和以往笔下书写的人物不同。

他是指——

后者虽然给他以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饱满，终究也是基于他的角度出发，被他灌输了思想和三观。

但苏郢不一样，他偶尔会被那种想法霸占头脑。

那或许是真实存在着的一个人，只是（有）他不知道。

他当然不可能知晓，过分倦怠产生的幻觉相当可怕。

（十分钟前）交稿交稿交稿xN：你人就跑了？？被我戳中痛点暗自躲起来嘤嘤嘤了嘛

头像显示已离线。

周舟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回复。

那几个字眼敲敲打打删删改改，更觉词不达意，就此作罢。

周舟反思致使如今局面的理由。

以往他偶尔描景，更倾向通过人物行为带动剧情，鲜少大段着墨于景色描写。

关于苏郢的这个故事，却不得不使用那种写法，生疏软反，有时会骤生在写初中作文的错觉。

上帝视角的人物心态描写透着难以把控的冷淡，久而久之，周舟甚至不想回顾前文梳理剧情。

他该出门走走，泡在自习教室或者图书馆，做做课题项目，敲定毕设的大致思路。

怎样都行，好过窝在寝室楼栋这个不算宽敞的地方、纠结这些终归隔着次元墙的东西。

泥土的气息袭面而来。

周舟拧紧眉。

傍晚时分，下过雨的青石路面残留着深色的湿痕，在砖块的间隙中分隔出清晰的纹路。

浅灰色染上了天际的几处红霞，人造光聚在灯罩里昏黄无比。

偶尔从旁飞驰着掠过辆单车，只够捕捉到座上人转过拐角的身影。

相较这个季节——晚风中还透着白日的一丝躁意——周舟更喜欢深秋夜晚直逼骨髓的寒意。

他偶尔会想起那段空白期。

想不起具体的细节，只是记得有这么一段时间的存在，会在午夜梦回时以颠倒的画面毫无章法地出现。

如果醒来还能记得少许，他也会从中撷取灵感。

……

张扬的年岁里惯会萌生稀奇古怪的念头，被现实压力磋磨的人会在意识潜入深海时，营造一个个不切实际的梦境。

高空腾起的风呼啸不止，深陷梦中特有的模糊影像在眼前展开，背着光落下了个深黑的剪影。

周舟透过那个视角，怔愣地望着那人。

“说起来，要一起去看海吗，挑个合适的天气出海。”

被称作梦想的东西总是受限于现下条件，一时无法实现。

这个名词本身离他相当遥远。

周舟自然而然地定义，他们不一样。

面前的人会打破一切束缚，单凭那双手拿取属于他的东西。

他听见自己闷声回答：好啊。

“好歹做到表里如一吧，真实想法都直接贴你脸上了。”

那语气介于抱怨和调侃之间。

周舟努力想抬眼，沉坠在肩颈的压力制止了他的意图，五感被封存了大半。

再多也只是确实有人存在于此的模糊概念。

“……上次说的，考虑得如何？”

梦中人压垂着眼的姿态慵懒自持，眉骨间刻有深重的阴影。

周舟张口，没有任何字节蹦出，深觉挫败地僵立原地。

那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说不定我会给你寄张明信片转达近况，别太期待。”

他们至此鲜少再有联系。

偶尔，周舟能看见他发布的一两条动态，都是不同的风景。

不变的是隔着屏幕传达的野性。

那是和城市忙碌又安逸单调的快节奏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

本就存在的差异越拉越大。

周舟心甘情愿地囿困在现代气息浓重的钢筋水泥地。

直到后来——

无序串联而成的片段，在梦中毫无意义地接续，又浑浑噩噩地跳跃再断开。

周舟睁开眼，其中的茫然隐隐残留着一丝影子。

过亮的光线刺激着视觉神经，抬手遮挡天光的同时，他按下手机的锁屏键。

上午已然过去了大半。

阶段性会出现在梦里的另一位主角。

周舟兀自将其与那时画面中所见之人划上等号。

间而流逝的那点灵感被他紧紧拽住，多少能回顾起梦中所见的场景。

又或许只是清醒后经由大脑复杂处理，自动添补构成相对合理的发展。

周舟叹气，这终究还是失去了唯有置身其中才能体会到的真实感，隔着虚实的界限模糊成大概的一个轮廓。

他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刷到过的视频，一个人频繁地回忆、刻意地记录梦中发生的事，迟早会走向精神分裂的结局。

周舟不以为然，点开文档，接续着此前的文章内容继续写道：

海/船/焦岩

规规整整各占三分之一数量的照片组成了九宫格。

苏郢难得在城市的一隅暂作停歇。

摄影工具必要的保养之后他发布了这条带着简略名词的动态。

没有刷朋友圈的习惯，简单记录过近期生活后，苏郢随意地将手机搁置到一旁。

他拿着换洗衣物进了盥洗室，热水自头顶漫散而下，晕开的水汽很快笼罩了狭小的间室。

肩臂肌肉的酸胀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他撑着被水汽蒸腾得潮湿的瓷砖面，湿透的黑发边沿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双眼因晕起的水雾透出些微看不真切的柔和，更多的便是困乏倦意。

苏郢理应借着此次难得的短归约见某些许久未见的朋友。

但他没有。

将单反里接近满储的照片备份到电脑后，他喝掉了一听库存的可乐，疲态不掩地翻看着定期送来的杂志。

……

周舟在他会不会给某几个朋友发消息告知近况的安排上沉吟了片刻，久违的举棋不定感，贸贸然安插随意的未经思考的细节——尤其是偏离原先大纲走向的剧情——最终只会发展成愈发无刻掌控的结果。

而且那意味着他不得不解释苏郢同那几个朋友的关系，周舟迟疑了，开启新文至今，他的大纲都未成形，其余人物也未作饱满的构思，只有苏郢。

对，只有苏郢。

他想要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摄影爱好者的故事，即使单人角色且依仗上帝视角的展开会导致故事本身的不饱和性，周舟也着实不想加入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然而这个故事书写至今，多少已经偏离了原轨。

文章写了差不多五万字，周舟点击了发布，重新理一通思路再整合零星冒出的几个片段，加起来左右不超过一万。

原先积累的基数在，即使作品本身的叙述不大迎合大众口味，依旧会有读者陆陆续续地浮起，发表一两句看法再下沉。

周舟拉着鼠标的滚轮，后台窗口一条条看着读者的评论。

忮心不改：人不能奢求理解，即使你见证了他的诞生。

是熟悉的一位ID，从周舟写文至今，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其身影，长短不论，总能让他视线长时胶着。

若是一个人愿意在文章底下留个一两句能让人发自内心思考的话，他觉得这是幸运的。

起码证实了文字确实有它的魅力所在，即使大部分时候只有在切身体会时才能真正有所了解，此外便成了或许它的确有理这么一个模糊的定位。

思绪发散到很深很远，多角度上升，回头再望已是和最初的问题风马牛不相及。周舟尝试着回复，左右表述不出满意的答复。

悠远绵长的一声叹，他想起那些个触感湿热回忆沁凉的梦。

他写苏郢，写他踏过的路，观过的山，趟过的水。

写自由追逐无拘无束的摄影者，写刻录进灵魂至深处的感悟。

在笔下的仿佛不再是局限着的一个角色，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

周舟想到结局，和固往不同的思路，他在一开始就确定了结局。

在自由的那条追逐路上，没有终点，苏郢将一直延续他的旅途。

笔墨到达不了的远度，他能到达；渲染表达不出的效果，他能体会。

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就是一个固定无法更改的演算，扣着代码循序渐进，有条不紊的持续运转。

而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