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沈确时,伊冉遗憾地叹了口气,引得沈确疑惑回望。
伊冉邀请道:“明日我家里摆席,你要是没空就不要来了。”
“为何?”
伊冉长叹道:“大丧吧。”
没办法,肉太好吃了,昨夜她醒了一遭,听到点隐隐约约的哀嚎。二丫饿了这么久,吃多少个都无法弥补她的怨气吧,就好像吃到了注水的肉,伊冉想了想,就算是吃再多,也只是灌食罢了。
即使二丫有了实体,**也不会因此满足,只会一直吃到爆体而亡,因为她没有吃到想要吃的。
这无疑是一场无法挽回的血腥事故,但却不是伊冉亲手开启的。在若干年前,或许是二丫还在她娘亲的肚子里时,这场事故已经在酝酿了。
二丫没有被起名招娣盼娣,她只是二丫,排行第二的丫头,没有具体的名字,就好像路上的小石头或者砂砾,不耀眼,更谈不上被父母正常地对待。
她被忽视了太久,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压抑了自己太久。她想吃的是什么,她会知道的。
就像,她面对饥饿时做出的决定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中女鬼的痛骂,她回应了伊冉的召唤,“成为”了这家人早已咽气消失的祖宗。
即使是一口不太能细品的肉,对于她来说也算是美味,至于疯狂的吞噬里蕴含着叫嚣着难以满足的**,伊冉相信饿鬼的选择。
肉并不难吃到,只要有力气会活计,能长大赚银子,吃肉是迟早的事,但灵魂里的匮乏才是难以磨灭的印记。
□□满足了,灵魂尚需填补。
哪里去找寻填补的养料,那就是夺回自己的感觉。
没有尊严的,常常被压抑的……
发自内心,想要将那被人捧得高高的东西吞入腹中。
二丫尝着肉块,眼中干涸,她已经是鬼,谈不上什么眼泪,只是心里又痛又快,说不上的滋味,原来上桌吃肉只需要一个祖宗的身份,又或者是一个男人的凭证。
即使是恶鬼,有了这些假象,也能被奉为座上宾。
可是还不够,她吐出一枚小铃铛,银质的,亮晶晶的。镇上的小孩子里,只有男孩儿才戴这个。这家里平日抠搜惯了,也不晓得他们两口子处理食材时有没有一瞬间觉得不对劲过。
她的障眼法不太精妙,这还是多亏了他们的**。
“还……饿……”
夫妻彼此对视一眼,女人瑟缩了一下,被丈夫眼中若隐若现的凶光摄住。
男人眼里尽是狂热,他心想只是一下而已,很快的。当时他也是花了彩礼将人娶回来的,取女取女,她已经是他的了,不由着他来处置吗?
再说平日里她对待那丫头不也是这么想的,最终是别人家的,嫁过去赚笔彩礼钱,生死有命,好命歹命也不过是吃多吃少罢了。
不是女儿吃多吃少,是他们能吃多吃少。
所以女儿的眼泪是看了就要心烦,就要动辄打骂羞辱的。
打破天了,也是爹娘,忍一忍吧。
女人都是这样的。
女人怎么都是这样的,她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是夫妻一体的。她到死也想不明白,身首异处时,才发现那一盆肉块旁边是亮亮的银质小铃铛。
最后的余光里,藏在丈夫口袋里,鼓囊囊的一团,沁出了黑沉的血渍——那不是什么点石成金的仙法。
她瞪大了双眼,也只能任由眼中光彩暗淡,生命流逝。
而她日里相对,夜里共枕的丈夫,一边处理血肉,一边道:“忍一忍吧,忍一忍吧。”
这话,她也听过。
啊,是处理鸡的时候。
她帮忙的时候,还在想这鸡怎么跟个小猪仔一样摁都摁不住,叫个不停,平日里暴躁的丈夫居然也不生气,只是一个劲说着“忍一忍吧,忍一忍吧”。
镇子里闹起了鬼,人人关门闭户,路上空无一人。不时哪里传来一声哀嚎,远远近近的,听不明白。大家隔着窗户互相探看,消息渐渐流通。
好像鬼吃的大部分是男的。
这时候没有男的跳出来说自己多么好吃,天生就比女的好吃很多了,他们人人自危,就算女人心软,也因为易地而处而对她们多加防范。
气氛越加紧迫危险。
也有女人死了的,但是女人就是坚韧,估算着自己做没做过被吃的坏事,也有几个不亏心的出门劳作。
更别谈外来者,死的也占了□□成。
沈确道:“你放任了这些的发生。”
伊冉仍旧是坐在河边,光脚泡在水里:“你又不关心这个。”
她说到点子上了。
沈确确实不关心这个,就算是全世界的男的都死光了,他也死了,都不是什么坏事。
不过他有了自己担心的事,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还是想要找回那个狡黠的灵魂:“我只要一件宝器。”
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止,他的目的是一件东西。
他又补充道:“对死人没用。”
伊冉掏掏耳朵:“话也太糙了。”
她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
伊冉看着远去的小孩儿,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只是这次她不再纠结,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也没意义。
一旁的女鬼浮出水面,幽幽道:“真有你的,二丫都被你骗得……”
她一时词穷。
伊冉道:“做人不像人,做鬼不像鬼才糟糕。”
女鬼:“……”怎么说,也不算是没道理吧。
鬼不就是有仇报仇的么,二丫报起仇来那的确是师出有名。她在水中晃来晃去,头发像蛇一样摆动,不管怎么说,伊冉也没有否认不是她干的,干得真漂亮。
男人扯到君臣父子,还有大义灭亲一说,女人变鬼吃人怎么了。
怎么没人问问这么老实胆小的女人怎么被变成鬼的。
又是什么把她逼成一只饿鬼的,可怜的女鬼,饿得什么都不挑了。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报仇成功。”
女鬼满眼惆怅,像个担心妹妹吃坏肚子的好姐姐。
伊冉道:“你骂她如此,自己可曾报仇了?”
女鬼“哎呀”一声,有点怪不好意思的:“我正是要说这个,这二丫真是老实肯干,顺手就帮我把仇报了。”
也不知她爹那干巴柴火棍般的肉怎么下的口,真是不容易啊。
感谢二丫,每日一遍。
“那你怎么还盘桓此地?”
女鬼闻言道:“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你,可能是报仇方法不对吧……不过也没关系的,能混一日混一日,你是不知道,他们死了我能回家了,我娘见我还让我想办法呢……”
女鬼的头发也不再游动,苦涩的笑凝滞在嘴边:“回去了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想呆在那里。”
没有意义。即使死了丈夫死儿子,她的娘亲也只是暂时空出了这两个位子。
说也说不通。
就算被男人嫌弃人老珠黄,也要嫁人生子的。
不过她娘估摸着有点难度,还退一步,让她多疏通疏通鬼情,那俩男的能带回来是鬼也成。
伊冉:“你娘亲真的好包容,仅限于男的。”
女鬼要笑不笑。
“你想要离开吗?”
伊冉并没有说是哪种离开。
女鬼却没有挑拣的打算,原本觉得能混一天是一天,反正做人想死,做鬼更想,可是还是有妇人幸存,还是有小女孩被好好疼爱,即使爱有缺憾,但是好羡慕啊。被厌恶的眼神千刀万剐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一触碰到那些温暖的光,就有点想哭:“很想。”
要么消失,要么就给我一份母亲的爱吧,她这样想着。
“就算是重来一次,不同的命运,有不同的羁绊,好坏都是昨日之因今日之果。”
换句话说,好母亲千载难逢,押自己才是百无一漏。
伊冉道:“二丫要找回自己才能停止吞噬的**,你的自己是什么?”
女鬼眨眨眼:“可是已经报仇了……”
“你不去看不去听不去做,即使他们死了,也依旧活在你的心里。”
人最难逾越的高山是自己,无法克服,凭着技巧得到答案,也无法骗过自己。
他人作为,更无法疏通自己。
她还停留在很久之前的门外,即使她已经进入现在的门里。
她无法欺骗自己。
不是不悔恨的,曾经她有机会推开门,或者把门拆了,可她只是看着被自己轻视的二丫如飓风过境,当时的她还想真好啊,省事了。
可如今却很后悔。
她想要掀翻这些莫名压在自己头上的东西,可是勇气不足,只能自欺欺人,还要费尽口舌解释什么人情鬼情的……原来她才是那个窝囊鬼。
伊冉:“会有一次机会的。”
“什么?”
“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了。”
女鬼满头雾水。
伊冉撂下这一句话就开始穿鞋子。
家里炖着肉呢。
一捧黑色的菱角被女鬼包在大片叶子里。
伊冉眨眨眼睛。
女鬼道:“这是菱角,好吃的。”
一时沉默震耳欲聋。
伊冉厚着脸皮哦了声,还没等接过来,女鬼就已经摁她怀里了,又潜入水中,不一会儿,伊冉怀里又多了几株莲蓬,莲子圆润润地探了头,看着就叫人心喜。
女鬼张张嘴。
伊冉就已经说道:“哦,这个我知道,是莲蓬,里面的芯要弄出来,好吃的。”
女鬼被抢话,无话可说。
伊冉已经穿好鞋,一手抱住菱角,一手握住沉沉的弯了头的莲蓬,两眼弯弯,笑容可爱明亮:“下次一定要抓住机会。”
“做一个敢恨敢吃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