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点事怎么了?这本来就是她爹发自内心的想法。一个女孩子,不就是用来干这些的,等这女娃再长大些,还能相看个过得去的人家,收上些许彩礼,倒不算辜负了她这个姓氏。
只是这女儿好生奇怪,黑黝黝的眼睛将人盯着,寒意便顺着背脊往上窜,他腿莫名发抖,声音都有点发虚:“怎、怎么了?”
这女娃子低下了头,就像之前每回受到斥责那般,黑漆漆的发心对着人的眼睛,明明是顺从的摸样,却让她爹莫名咽了下口水。
她幽幽的声音如井水一般沁凉:“好呀,我来服侍你们。”
“服侍”两字也轻飘飘地,带着霜花般地凉,掠过他们耳畔,惊得他们一哆嗦。
“嘭”一声,众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放在简陋供桌上的祖宗排位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拂到了地上,灰屑洒了一地,男人还没说什么,女人便哎哟哎哟扑倒过去,双手伸着想要将灰屑拢在一起,又想起什么似的,木木地叫了一声“他爹”。
这男人方才醒转过来,将他妻子撞到一边,双手去归置灰屑,拂动了一下,指头捏着一小块灰白色的东西。
紧接着他看见这些碎小的骨头渣滓像是被什么莫名的东西拼凑着,成了个小孩骨架的样子……
沈确看着伊冉操纵着那个骨架,看骨盆应该是个女孩儿,被伊冉按在供桌前,一只胡乱拼凑的脚掌骨头还踏在翻倒的排位一角。
“我要吃肉……”
嘶哑的声音,空洞洞的眼洞里闪烁着磷火,她隔空望着伊冉,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伊冉翻了个白眼,到死了还不敢对这些重男轻女的人说,就只跟她叫嚣,算什么大女人。
在外游荡不能进门的幽魂,更别谈理智了,为了维持魂灵运转,满脑子只有人肉人血,即使这是死掉的魂灵幻化也没有什么的。
她所需要的只是维持灵魂运转的能量罢了。
可就是这样,她还是没有摄取就近的灵魂,而是朝这个唤她出来的始作俑者索取能量。
天真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伊冉无端烦躁,又有点想念明日的餐食,也不知道喜婆婆会不会做夜宵,让一个快要老成一株桂花树的婆婆深夜驻守灶台,伊冉虽然有点心虚,但是不多,只是想想嘛,她又不是什么魔鬼。
她不再想跟这个魂灵周旋,恰在这时,这对夫妻总算是回过神来。女人要尖叫,被男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那可是他家的祖宗排位,祖宗显灵了,他要发家了。
听说有些鬼怪会点金之术,只要他虔诚供奉,他们定会没有不答应的。
换句话说,这个老不死的又显灵了,不帮自己这个长孙一把,不就白显灵了一遭。他心里算盘越打越响,眼睛也越来越亮,犹如黑夜中窥伺的野兽一般。
他跪倒在饥肠辘辘的女儿鬼头前,拉着妻子噗通一声也跪下来,声音颤抖:“祖宗,请明示!”
不远处的小捷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打着寒噤,余光将父母望着,像是头回发现他们是如此的老态卑微,同时一脉相承的血脉也让他死死盯住了骨头架子。
很荒谬的,站着的魂灵嗫喏着,即使混沌状态下也略显不安,跪在她面前的一家三口却如虎豹环伺,像是等待着一拥而上的时机。
人都说家是什么温暖的地方,其实没有人情味的家里比那斗兽场好不了多少。物竞天择,不论你生前还是死后,只要露出了脆弱的地方,无疑将自己置于三角笼中。
下场不言自明。
伊冉不怒反笑,那笑意烧得眼珠子越发的寒意凛然:“想吃东西吗?”
沈确就那么站着,眼底都是漠然,见那白骨咯咯作响,终究还是臣服与渴望之下。
“想吃……”
“好饿……”
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她都没有吃饱过,她饿极了,尽管她只有白骨一副。
可是好饿呀。
怎么会这么饿?
她明明也将自己往那讨喜的、好吃的壳子里按,得不到的,即使再馋得慌,也会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父母的说辞,好像这样她就能懂事一点,好受一点……
她懂事地不吃多,不吃肉,她甘心地让渡更多更多的东西,她沉默地让自己的灵魂都在无妄中消磨,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这么饿……还是这么……不甘心?
那副白骨里发出苍老的男人的声音:“好饿……”
于是男人便推搡着妻子,一边谄媚道:“马上!马上给您做好吃的……杀鸡去!”
落单的小捷站在原地,伊冉冷冷地盯着他,看他因为自己被冷落拿指甲撒气,一脚将“伊冉”踹倒在地。
指甲响得厉害,恨不得现在就让着里面不知道苟活了多少年岁的男人身首异处。
伊冉转身,她体贴将门带上,不急于一时。摧毁她们的力量,最终会反噬到他们自己的身上。
门关上之后,她看着渐晚的天色:“哎呀,怎么办呢,你好像住不了了。”
沈确:“好玩?”
伊冉背着手,一蹦一跳,衣角也像蝴蝶翅膀一样扑腾,歪头看他:“不好玩?”
沈确本想跟这疯孩子套话,现下里却没心思了:“我自寻住处去了。”
伊冉道:“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去喜婆婆家……”
沈确板着脸,离开时还不忘扔下一句话:“切勿丧失本性。”
伊冉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莫辨,黑黝黝的眼睛眨了眨,切了声:“吓唬谁呢?”
她一边踢着石子,一边念念叨叨:“本性本性,就好似我有这东西似的……”她连自己的以前都想不起来了,不过也许这不是什么坏事,也许想起来就是数不尽的麻烦呢。
她循着小路走着,无尽的夜色里,雾气纷扰,唯有一点火光,温暖又安全地被老人拢在手心。
她们的目光相遇在黑夜里。
喜婆婆的眼睛有些浑浊,她看着伊冉,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还不快点,野到现在才回来。”
伊冉跳进闪烁的火光倒影中,踩着喜婆婆的影子,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的活力,片刻也安分不下来,头也不抬:“我放了一个我在你家里了。”
没头没脑的话,喜婆婆居然听懂了。
她照着小姑娘脚下,以防她不小心摔倒,闻言淡淡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她不开心了吗?伊冉这才探头看她神色,却见她满脸皱纹被温润的灯光浸着,让人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不是母亲姥姥,她们之间并没有血脉传承,她是未知来客,喜婆婆更简单,像是这无边鬼蜮里唯一的一颗老桂树。
香香的,很温和,很包容。
让人忍不住一再试探。
“二丫是个……软柿子,但她快要溃散了,急需吃东西,又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你家里要热闹了,你不担心?”
喜婆婆闻言看了她一眼,道:“我为什么要担心?”
她要担心她不就过去看了,人作死就会死,死的得不能再死了还作那纯属自找的。
那伊冉就有点不明白了,她为什么等在这里,如果孙女值得她等待,她也不会说什么等长大些就送回她爹娘身边的话。
为什么呢?
伊冉好想知道。
既然不是出于什么温情,这棵桂花树为何盘旋于鬼蜮之中,她到底在等什么?
“如果你被……坏了好事怎么办?”
喜婆婆平静地道:“看情况,不能及时止损就算了。”
“算了?”
就好像她的“好事”不是很重要一样。伊冉觉得要是自己的好事被破坏,她一定会反击,一时反击不成,那也要多试几次。
伊冉若有所觉:“明日吃什么?”
喜婆婆:“做什么……”
伊冉停在原地,眼神认真:“我觉得我也吃不上几顿了。”
喜婆婆闻言道:“为何?”
小屁孩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喜婆婆只好问道:“你想吃什么?”
“想要吃肉。”
伊冉馋得慌,好像原本在吃上很匮乏一样,可她又打心里觉得自己活得还行,可就是馋得慌。喜婆婆做饭又很好吃,搞得她更馋了。
“大块的肉。”她补充道。
喜婆婆无奈一笑:“怎么个做法,卤味?烧烤?”
按理说,喜婆婆有那一家子养老,过得也是紧巴巴的,但鬼蜮又不能以常理看待,所以伊冉并没有任何心里负担。
“一样来点。”她自己都说不上自己是什么东西,总不能毒死了她,再者说喜婆婆也没动机给她喂脏东西。
无欲无求的喜婆婆问道:“要不要叫那个男孩子?”
伊冉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心痛得咬牙切齿:“要叫,要叫!”
这个中关键,她无法言说,但臆想到嘴的肉又少一半,不由得牙痒痒。然而她又想起沈确此时还在寻找庇护的地方,明日能不能见到还不一定呢,顿时松开了皱紧的眉头,心下好想了许多。
沈确这小孩儿也算识趣,早早没了那着实让人可惜,伊冉转眼将这一点惋惜抛却脑后,两眼一闭,梦中追着会飞的烧鸡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