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楼顶,陆宴浔长身玉立,正站在栏杆旁,向下望着街景。
他手里捏着一枚铜币,覆于拇指甲盖上,食指轻勾挑起,铜币直上直下翻滚了一遭,又稳稳落回手心。
小叔嘴上说得好听,但说到底,这个主意到底是破局还是搅局,谁也说不准。
但陆宴浔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更好的法子,只好姑且一试。
他眼见那抹妃色身影进了酒楼后,便在此耐心等待,可还没过一盏茶的工夫,视线所及之处,又见她出来了。
陆宴浔敛了眸,再三分辨下,确认了那不是撞了衣裳颜色、身形相似的女子,正是她本人。
她竟没惹出新的祸端,如此轻易地甘心离开,倒真是稀奇。
阵风袭来,吹拂起他伏贴的衣角,陆宴浔正在这时猛然转身,衣角荡漾起波浪似的弧度,又垂回他腿面随步伐微微起伏。
往下走一层楼梯,转过梯角,半开着的厚木门映入眼帘。
陆宴浔在门前站定,抬手正要敲门,忽然闻到一股不熟悉的香味,连忙屏息,凝眉盯着木门,下不去手敲门了。
早该料到,叔婶二人新婚燕尔,哪怕只是浅尝辄止的亲热,都可能天雷勾地火。
但也太猛浪,气味竟能从窄缝中渗出……那么她方才是闻到这个,才落荒而逃的?
陆宴浔快速推测一番,心里有了底,神情自若地敲两下门,喊了声“小叔”,盼他浑起来也能有个度。
开口后,他不免又吸入一口香气,忽觉有异。
这香味余韵是股清香,与门后的艳情旖旎并不相称。
陆宴浔愣了愣,下意识停下动作,思考起这不合理之处。
“许公子?!”
一个惊讶又透着喜悦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陆宴浔徐徐回头,见十阶梯台之下,身穿妃色宽袖襦裙的人身子还未扭正,正一手提裙一手扶着栏杆,白皙修长的雪颈弯出柔美的弧线,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
他双手抱臂,压在上面的右手屈指,轻扣了两下臂弯,深邃的眸子里盛着客气的询问之意。
安棠微低头颈,抬手按了按眼下,让莹莹泪花渗回去。
再抬头,见他高高在上,不染尘泥,漠然地盯着自己。
安棠有些说不清楚此刻的情绪,她走得很慢,一步步仿佛踩在云上。
不过,当她步步走近,眸光流转着打量他的身姿,眼中的探寻逐渐消散,最后落定时,已转为陆宴浔最熟悉的样子。
“我就知道里面的人不是你!”
她长舒一口气,双肩向下坠了坠,露齿而笑,仿佛劫后余生:“掌柜怎么年纪轻轻就糊涂了,这么小的店,带个路还能给我带错了!”
“……”
说起这事,安棠义愤填膺又羞于启齿,嗔怒着瞥了眼木门,见它还是漏了道窄缝,气呼呼地走上前去,握住扶手用力一拉,发出一声震响,明显是蓄意要打扰里头的“好事”。
做完这事,一口恶气方出,她拍拍手,见身旁的玉郎目光深邃,定定瞧着自己,蓦地脸颊滚烫起来。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什么都看见了——
里头那个穿水青色衣袍的男子,抱着一女子啃啊啃,都啃出了啧啧水声。
房内遮帘紧闭,白日的明光透不进来,唯有莹白的壁灯暗沉沉地照着一切。
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能看见她紧闭双眼,说不清是痛苦还是享受。
安棠在那一刻太过震惊,都忘了伤心。
等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的时候,那个男子竟然紧抱着女子的腰,将她推倒,自己再俯身弯下腰去——
二人相叠,紧紧地缠在一起。
安棠忘了自己有没有失态地惊呼出声,只想快点逃离此地。
她双手紧紧掐着帏帽帽沿,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许公子他、他——
竟要让她来看这个?!
震惊后的伤心只占据了心间几息,随即汹涌的怒火将一切吞噬,她的心跳如鼓槌,浑身血液涌向发顶,竟然物极必反地打了个寒战。
不知为什么,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书童给自己读陆家退婚信的声音。
不愧是表兄弟,品德都如出一辙!说表的还远了呢,该是亲兄弟才对!
安棠一边怒骂着他,一边骂自己瞎了眼,竟然又在这种厚颜无耻、薄情寡义的男子身上栽了一回,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在赵煅赵拓里挑一人算了!
安棠跑回客栈,想在挽月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方才的龌龊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许公子,陌生女子,他弯下腰……
蓦地,她微皱的眉霎时松懈,眨了两下眼,险些要夺眶而出的泪珠也破碎地挂于眼睫。
那个男子,他或许不是许公子。
腰身不像。
安棠在原地愣了愣,又提着裙摆折回酒楼。
京城这么大,撞了衣装也不算是罕事,若她真阴差阳错错怪了许公子,可就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幸好。
她在这扇木门前找到他了。
他身边也没有旁的莺莺燕燕。
安棠快速扫了眼他劲瘦的窄腰,同里面男子的比了比,果然,那个男子腰身比他粗壮,没他好看。
安棠问:“公子是迟迟等不来我,特意来寻?”
陆宴浔稍稍偏头,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安棠一颗心大起大落,旁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只剩撞破别人活春宫的尴尬。她左右看了看,不知逃去哪里,捂着慌乱的心,攥着帏帽的手更用力了。
他却依然很平淡,不问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也没什么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安棠心一沉,二话不说拽着他手腕:“公子快随我来。”
陆宴浔睨了眼袖口护腕上的玉手,怔然着挑了下眉,任由她小跑着拉动自己,边大步缓行,边幽幽盯着她后脑,心中暗暗好笑。
关门发泄的时候不知收敛,现在怕被人追出来报复了?
安棠拉着陆宴浔沿着走廊走到尽头,死胡同,四下无人也不怕被偷听,松了手转过身,一愣。
“公子笑什么?”
陆宴浔怔了怔,刻意拉下唇角:“我没有。”
安棠狐疑地眯了眯眼:“你明明有……算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难得扭捏起来:“那个,你刚才看见了吗?那间雅间里的人。”
陆宴浔:“没有。”
“那就好。”安棠夸张地拍拍胸口,嘀咕了句,“我生怕你看见了,以为是里面的女子是我,生气了呢……”
“……呵。”
女子怎么能不知羞成这样。
陆宴浔被气笑了似的:“你倒是说说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我又为何要生气?”
“就是、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安棠脸上泛起红云朵朵,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公子若见我与别的男子亲亲我我,难道不会生气吗?”
见他依然绷着脸,安棠后知后觉不妥,连忙补充:“我不是故意想看的,是掌柜带错了路,我以为你在里面等我……”
“够了,住口。”
安棠垂下头,葱白的食指指尖相互缠绕着,难得现出了姑娘家的害羞与局促不安,执拗地非要把这话说完:
“我若见了公子这样,可是会生气的。”
半晌等不到他开口,安棠自说自话冷了场,也不知是被他有点凶的语气惊着了,还是情绪大起大落折腾了一番累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嚣张,眼中闪烁着小心翼翼。
她清清嗓子,连忙掀过话题:“那许公子今日来找我,是为哪件事?”
还能有哪件事。
陆宴浔:“我的玉佩,听闻是被姑娘取走了,故来赎回。”
安棠被他不冷不淡的反应刺痛,心里冒出一丝怪异的难过,同时也有种预感,若还了玉佩,从此便不会再相见了。
“那,若我说,我还不想还给你呢?”
她嘴上说着反抗的话,却形容疲惫,气若游丝。
陆宴浔依然是一副冷静自恃的姿态,闻言定睛观察了她一眼,见她面白如雪,芳容恹恹,只有唇瓣上还能看出胭脂擦粉的痕迹。
她安静下来,乖巧又柔弱,任何男子瞧了这副模样,都会生出怜香惜玉之情。
可陆宴浔知她秉性,语气不禁染上轻蔑:“这回又是什么条件?”
他这样说,安棠来了一丝精神,转着眼思量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可别后悔。”
“许某今日还有要事,我若是姑娘,会选择将早晚出手的玉佩卖个好价钱。”
要事?
安棠本以为是他惯有的借口,可再抬眼触到他这身打扮时,恍然了片刻。
他今日墨发高高扎起,鬓角碎发也整得十分妥帖,额间勒系着一条窄长的赤色抹额。
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打量着他身着的缁色锦袍,见他鎏金护腕箍袖,蹀躞玉带束腰,比之前的两身随性衣装不知精致了多少。
确实像有要紧事。
既然跟陆家是亲戚,想必也是名门望族,平日去个宴会酒席应该都是常事。
那么,能让他如此重视、细心打扮一番的要事,会是什么呢?
不知是不是被活春宫的冲击吓坏了脑子,安棠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一桩与她毫不相干、当儿戏听过的话来。
挽月前几日上街归来,曾对她说过一桩闲事——
“我听人说,左相之女生辰在即,京中的公子王孙都会赴宴,似乎是打着庆生的旗号,实则要趁这个机会,选如意郎君呢。”
当时,安棠听后,骂了一句她那算是“公子王孙”的陆姓未婚夫,说什么一定要扎小人诅咒他娶不到左相之女这样的京中富贵花。
而今想起来,她却一下变了脸色。
难不成,许公子也是拜倒在贵女石榴裙下的“公子王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