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来到四月初八浴佛节。
这一天是佛诞日,当年穆宗皇帝在位时,因为他崇道抑佛,笃信方士,所以北京城里的佛教徒都不敢太高调,到了当今延和帝即位后,他倒对百姓们的信仰问题不太追究,因此京师的浴佛盛会办得一年比一年热闹,往往从四月初一直持续到五月端阳节。
大慈恩寺、大能仁寺、大隆善寺并称京城三大护法国寺,这一日,会在寺前广场上开办道场,请高僧讲经,之后再举办灌佛仪式。
所谓“灌佛”,便是用掺了糖汁的香水从头顶浇灌木质佛像,待仪式完毕后,僧尼比丘们会用金盘铜盘盛着五百罗汉像巡游,前面是装载着佛祖金身的四轮车,众僧尼们手持柳枝,沿街洒水,被香汤洒到的居民都要口念佛偈,这一年都会顺遂平安,不生疾病。
沈葭是无神论者,对那种挤在人群中听和尚讲经的无聊活动不感兴趣,只拉了陈适、沈茹上街游玩。
她倒是想甩开沈茹,但要是撇开沈茹,单独约陈适出来似乎有点困难,她也只能稍微容忍一下了。
当下三人立在街边一个做手工品的货摊面前,因为今日是浴佛节,所以卖的都是些土陶捏制的佛像、送子观音,这些泥俑憨态可掬,稚拙可爱,倒也不失把玩之趣。
沈茹低头瞧得认真,拿了两个在手里,似乎在比较哪一个更好。
她今日穿了身淡青色琵琶袖褙子与月白马面裙,整个人脱俗雅致,似一朵清丽出尘的幽兰,脖颈纤细白皙,上面附有细小的绒毛。
陈适见她拿不定主意,刚想说喜欢便都买了罢,袖子却被人扯了扯。
他低头,看见沈葭笑眯眯的一张脸,不由得一怔。
或许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沈家姐妹俩长得很不一样。
沈茹高挑、纤细,长了张鹅蛋脸。
沈葭则相对娇小、丰腴一些,她脸如银盆,生了对水汪汪的狐狸眼,眼尾略上挑,勾弄出点不谙世事的风情,斜眼看人时,总显出几分不正经。
若说姐姐是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她则更像一朵嚣张又霸道的牡丹花,艳光照人,美得明晃晃的。
沈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娇羞道:“陈公子,这是上次说好要给你的药方。”
“啊……多谢。”
陈适没想到她居然还记得这个,连忙接过,只见那药方是写在花笺上的,细嗅的话,似乎还能闻见一丝清淡雅香。
沈葭从袖中掏了掏,又掏出一个碧色香袋来。
“还有这个……这是我亲自绣好的香囊,里头放了艾叶、薄荷、白芷、丁香……都是驱蚊辟秽、清热化湿的药材,又不至于气味难闻。马上就是长夏湿热季节,你佩戴在身上,便不会受蚊虫叮咬之苦。”
陈适听完,面色复杂。
药方倒也就罢了,可这香囊……着实是有些不妥。
他与沈茹有婚约,成婚后,沈葭便是他的妻妹,若是让外人得知,小姨子居然送过姐夫一个香囊,未免会招人闲话。
陈适看了正低头选观音像的沈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对沈葭正色道:“二小姐,多谢你的好意,但依在下看,香囊就不必了罢。”
沈葭闻言,犹如晴天霹雳。
他为什么不要?
他居然敢不要?
沈葭还陷在被打击后的自我怀疑中,一旁的沈茹忽然说了句:“收下罢。”
“什么?”
陈适愕然回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茹柔声道:“毕竟是小妹的一番心意,陈公子,你便收下罢。”
“可这是……”
陈适很想解释一下送香囊这种行为的特殊意义,然而看见沈茹温顺但又不容拒绝的神情时,推辞的话便只能吞回肚子里。
他转头对沈葭道:“如此,多谢二小姐了。”
他伸手去拿沈葭的香囊。
沈葭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捏紧,忽然有点不想给他了。
香囊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但好歹是她亲手绣的,她并不擅长女工,为了绣好这个香囊,十根手指头都要扎肿了,她连舅舅都没亲手绣过东西呢。
二人一边捏着香囊一角,就这么僵持住了。
陈适:“???”
看到陈适露出的疑惑眼神,沈葭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她赶紧松开手。
陈适拿过香囊,托在掌心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最后微笑道:“谢谢,这个鸭子绣得很好。”
“……”
沈葭唇角微抽。
她绣的是鸳鸯,不是鸭子!而且绣了不止一只,是两只!
街对角的一家面具摊后,李墉正领着一队人马蓄势待发。
因为是他提出的主意,所以上官熠钦点了他来带队绑架沈葭,这一队人靠货摊和街上来往的人群遮挡着身形,已经盯了对街的三人良久。
其中一名副手问道:“李先生,沈二姑娘是哪一位?”
李墉心想他怎么知道,他也没见过沈家姐妹俩的真容,只知道沈大小姐与状元郎陈适定了亲,但方才观察许久,他竟分不出哪位才是陈适未过门的妻子,哪一位又是他们此行的绑架目标。
要是绑错人就不好了,总不能两个女人一起绑了。
眼看对面三人又要转移地方,李墉满头大汗,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居然生出急智,起身大喊:“沈葭!”
沈葭正心烦着,听到喊声,不耐烦地扭头,却除了来往的行人,什么也没瞧见。
“谁在喊我?”
沈葭疑惑地东张西望,忽然两眼一黑,一个麻袋朝她兜头罩了过来。
沈茹发出一声尖叫,陈适连忙将她护住。
沈葭脑袋冲下,被人倒提着扛在了肩上,那套麻袋的汉子脸上蒙着面巾,看不清长相,扛起人拔腿就跑。
沈茹终于反应过来,推开陈适,急忙去追。
“小妹——来人啊!救命啊!”
恰在这时,巡游的队伍到了,几百僧人肩扛佛像,沿街洒水,后面又跟着数千信徒,一路吹拉弹唱,好不热闹,不一会儿就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沈茹一介弱质女流,岂能追得上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陈适一个书生,也强不到哪里去。
随行的丫鬟小厮们又被沈葭嫌烦,打发去了茶馆,眼下连个帮手都没有。
最后,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葭被绑匪扛在肩头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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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葭被麻袋套后没多久,就反应过来绑她的人应该是怀钰,所以她没叫出声,安安分分被他扛着跑了。
只不过这厮怎么不按说好的来啊?
明明只是让他易容成恶霸当街吓一吓她,好给陈公子挺身而出的机会,他临时变成绑走她,跑得比狗还快,陈适追不追得上都难说,还怎么救她?
沈葭被蒙在不透气的麻袋里,心情十分不爽。
过了不知多久,她感觉自己被转移到了马背上,骏马奔跑起来,颠得她胃疼。
沈葭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终于扯开喉咙喊起来:“停下!快停下!再不停我吐了啊!我真吐了,呕……”
马停了下来,沈葭被连人带麻袋地扔在地上,打了个滚,她疼得狠狠咒骂了怀钰一声。
麻袋被人解开,沈葭急忙探出脑袋,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却对上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沈葭一愣:“你是谁?”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用手中马鞭拍拍她的脸:“沈姑娘,幸会,在下李墉。”
沈葭估计这人是怀钰的下属。
她从地上站起来,蹦了蹦,缓解发麻的脚心,一边问道:“你们主子呢?”
李墉一笑:“沈姑娘问这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求主子放了您?在下劝姑娘死了这条心,还是乖乖跟我们走罢。”
“……”
沈葭略带无语地看着他。
这位兄弟,你是不是入戏太深?
沈葭四处张望,除了李墉外,还有四名骑在马背上的男人,估计也是怀钰叫来的人。
为了演好这出戏,他倒是舍得下本钱,小煞星够意思。
“那咱们去哪儿?”
“城南项宅。”
那么远?难怪要骑马。
沈葭眉头一皱,这个项宅她知道,是京城出名的一座荒宅,也是一所凶宅。
那里原本是先帝朝一位权宦的私宅,后来被今上下旨抄家,老太监用一根白绫在房梁上吊死了,这宅子随即便荒废了,听说还闹鬼,京城居民都不敢靠近那儿,只有一些乞丐和盗贼会偷溜进去过夜。
怀钰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沈葭正迷惑着,回头见那李墉张开麻袋又准备罩过来,顿时吃惊地跳去一旁。
“你干什么?”
李墉冷冷道:“沈姑娘,在下说了,劝你还是乖乖地配合我们,不然有你苦果子吃。”
沈葭无语:“我有说不配合吗?城南项宅是罢?”
她劈手夺过马鞭,抓着马鞍便往马背上爬。
不同于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门贵女,沈葭会骑马,是舅舅教她的,小时候舅舅还送过她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
待她坐稳后,李墉竟然也要跟着上马,显然打算与她同乘一骑。
沈葭大怒,一鞭子抽过去:“干什么?什么臭男人也敢碰我?给我滚下去!”
李墉的脸被抽出一道血痕,悲愤又茫然:“只有这一匹马!”
沈葭道:“关我什么事?我劝你对我放尊敬点,小心我回去告诉你主子!”
李墉捂脸愣住:“你认识我主子?”
“那是!”沈葭鼻孔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跟你主子可是交情匪浅,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惹怒我就是惹怒他,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罢!”
“交情匪浅”四个字可不简单,李墉一时疑云四起,莫非这沈葭与小侯爷有一腿?
想起平日上官熠拈花惹草的习性,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何况这沈二姑娘长相美艳,确实是小侯爷的喜好。
那他怎么还绑人家?那日也没听他说起……
不对,这沈二姑娘不应该是小煞星的相好吗?难不成这女人天生水性杨花,脚踏两条船?
李墉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却见沈葭轻轻催动坐骑,向城南的方向跑去。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配合绑匪的人质?
李墉摸摸后脑勺,一头雾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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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