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山里比外面还要黑得快,黑得彻底,几乎目无所视。
怀钰丝毫不受影响,双眸明亮如星,在林子里疾行如风,时不时地停下,依靠听觉辨别方向。
呼救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很快,他在一株参天古松前停下。
树下有一只黑色恶犬,体型高大,嘴角流涎,正用两条前腿扒着树干,冲树上不停吠叫。
怀钰抬头往上看,先是看见一双小脚,有一只没穿鞋子,只用白绫袜包裹着,现在那袜底已成黑色了。
再往上望,就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怀钰一怔:“沈葭?怎么是你……”
沈葭这时也认出了他,哭得越发厉害了:“怀钰!救我!快救救我……”
怀钰被她吵得不行,不耐烦地喊:“闭嘴!”
沈葭被他吓得一噎,打了个哭嗝,抱着树不敢出声了。
怀钰问:“你姐姐呢?”
沈葭一听,顿时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只惦记沈茹,好歹也是一条船上的交情,怀钰竟丝毫不把她当回事。
沈葭气得银牙咬碎,却也知道此刻不好得罪唯一的救星,只能抽泣着说:“不……不知道,我和她跑散了。”
“什么?!她往哪个方向跑了?”
沈葭生怕他扔下她不管去找沈茹,慌得连忙大喊:“怀钰!你不能见死不救的!狗是跟着我跑的,她能有什么危险?快帮我把狗赶跑,我跟你一起去找她……”
怀钰难得见她也有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刻,一时间颇觉有趣,也不急着去找沈茹了,正打算再逗她两句,那恶犬却转而对准了他。
黑狗的两只前脚掌紧紧着地,后背弓起,喉咙发出带有警告意味的低吼声,蓄势待发。
怀钰抽出手中绣春刀,窄窄的刀身上映出他漂亮的眉眼。
黑狗受到威胁,咆哮着朝他飞扑过来。
怀钰猛然喝道:“闭眼!”
沈葭下意识闭眼,耳边只听得恶犬的一阵狂吠,紧接着又是几声呜咽,渐渐地,没了声息。
沈葭吓得身子狂抖,牢牢地抱紧树枝,生怕一个不慎摔下去,忽然听见怀钰淡淡的嗓音。
“睁眼罢。”
沈葭颤颤睁眼,树下的狗尸已经清理干净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怀钰抬袖将刀上的血珠抹去,利落地还刀入鞘。
不知为何,这样的他看上去竟有点陌生,简直不像沈葭平时认识的那个小煞星。
“愣着干什么?想在树上过夜?”
下面的人一开口,就打破了刚才的幻觉。
沈葭试探地伸出足尖,又因恐惧迅速收回去:“怎么下?太高了,我不敢……”
怀钰好奇道:“那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怎么知道?”沈葭火气直冒,“别问了!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还发小姐脾气?
怀钰挑起眉梢,抱着刀转身便走。
树上的沈葭见了,赶紧叫住人:“喂!怀钰!你干什么去?你别走!”
怀钰停下脚步,侧眸问:“还凶不凶了?”
“不凶了!不凶了!”
“你错没错?”
“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沈葭强忍住按着怀钰暴打一顿的冲动,低声下气恳求道,“怀钰,你快救救我!”
“叫‘怀大爷’。”
“……怀大爷。”沈葭无奈妥协,不情不愿叫了一声。
怀钰乐得大笑,憋着坏继续引诱:“说‘怀大爷’,您救一救小的。”
沈葭:“……”
他好整以暇等了半天,却没等来这句,抬头一看,只见树上的沈葭抹着眼泪,“哇”地一声哭开了。
“喂……你别哭啊,我说不救你了么?”
怀钰平生最怕女人哭,不管是三岁的女娃娃,还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掉眼泪他就头大,恨不得躲八丈远。
沈葭颇有骨气,一边哇哇大哭,一边道:“我不要你救,你走——”
怀钰:“真的,那我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树上抽泣的沈葭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脸颊上还沾着几粒泪珠,怀钰站在树下,脸上的表情似有几分无奈,冲她伸开双臂。
“跳下来。”
沈葭望一眼地面,犹豫:“这么高……”
“放心罢,摔不死你。”
怀钰向来没什么耐心,只说:“你跳不跳?不跳我可就走了。”
“别走!”
他真有拔脚就走的架势,沈葭不敢再迟疑,闭上眼睛,心一横跳了下去。
坠落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闻到松子的清香,随即,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沈葭睁开眼,与一双墨黑的眼睛对上。
月光静静地投进密林,怀钰的脸放大数倍,呈现在她眼前,他白皙的肌肤,明亮的双眼,还有高耸的鼻梁和温润的唇。
沈葭头一回发觉,小煞星也是长得挺俊的,她搂着他的脖子,一时竟有些眩晕。
怀钰将她放下地,见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不见踪影,便问:“鞋呢?”
沈葭不好意思地将光着的那只脚往后藏。
“跑丢了。”
怀钰多少也猜到了,在她面前蹲下去。
沈葭不解地问:“干什么?”
“上来。”
“这怎么行?”沈葭吃了一惊,“男女授受不亲。”
怀钰心想,你连脚都被我看光了,抱也抱过了,居然还跟我说这个?
他不耐烦道:“上不上来?不然你就光脚走回去。”
林子里荆棘遍地,沈葭想了想,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况且名节这种东西,她向来不放在心上,舅舅说了,名声都是留给外人看的。
她心安理得地爬了上去,少年的脊背还不算宽阔,却很安稳,身上的气息也很干净。
怀钰背着她,边走边说:“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笨,拿着地图都能迷路?”
一说起这个,沈葭就来气:“你还敢说?你那个地图画的都是些什么?鬼画桃符!一点也不准!简直是误人子弟!”
“误人子弟不是这么用的。”
“还说我,你肚子里也没几两墨水……”
怀钰气得咬牙:“沈葭,信不信我将你丢下去?”
沈葭赶紧一把搂住他脖子,怀钰险些被她给搂断气,大喊:“快松手!”
沈葭吓得松了手。
怀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掂了掂,皱眉抱怨:“沉死了,你平日不能少吃几口么,真不愧是‘沈猪猪’!”
沈葭听他竟然念出自己的小名,一时间又羞又气:“住口,不许你这么喊我!”
怀钰问:“为什么?这真是你小名?”
沈葭并不回答,而是认真地辩驳:“我一点也不沉。”
时下女子以纤弱文秀为美,相比起那些细腰溜肩的美人,沈葭确实生得丰腴了些,然而她虽体丰,那些肉却长得恰到好处,腰是腰、腿是腿的,嬷嬷总是说她日后的夫君有福,沈葭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是夸她就对了。
她信心满满,再次强调:“嬷嬷说了,我这样的刚刚好。”
怀钰嗤道:“你让她自己来背背就知道了。”
沈葭恼了:“你连女人都背不起,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怀钰嘲讽:“哟,你还知道什么是男人?”
沈葭:“……”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交锋,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
夜晚的山林格外寂静,除去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外,只剩他们的斗嘴声。
怀钰背着沈葭不知走了多久,忽见前方灯火大亮,原来是沈府的仆人以及道观中人提着灯在满山找人。
沈茹比沈葭幸运一些,没有狗追,慌乱中又找对了路,误打误撞遇上埋伏在草丛里的苏大勇,打扮成山匪的锦衣卫们舞着大刀跳出来,将沈大姑娘吓得花容失色。
苏大勇尽职尽责,扮演这群匪寇的头儿,先是言语调戏沈茹,接着又动手动脚,要将她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但演着演着,他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原本约好出来英雄救美的怀钰呢?
苏大勇冒出一头冷汗,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了。
再演下去,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总不能真的抢了老大看上的女人。
正左右为难之际,陈适领着一伙人半路杀出,原来他见沈家姐妹俩久久不归,心急如焚地领了家丁上山找人,恰好撞见这一幕。
怀钰精心设计的英雄救美,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苏大勇等人敌不过人数众多的家丁,没有怀钰的吩咐,也不敢暴露锦衣卫的身份,暂时被五花大绑地关在了白云观内,准备待会儿扭送去顺天府治罪。
陈适将虚脱的沈茹留在道观厢房内歇息,自己又马不停蹄地举着火把上山找人。
辛夷也跟着,远远见到沈葭被怀钰背着,她尖叫一声,险些昏厥过去,连忙跑过去。
“小姐!小姐你没事罢……”
“我没事。”
沈葭从怀钰背上跳下来。
辛夷见到她少了一只鞋的脚,又是一阵心惊肉跳,阻止上前来察看情形的陈适,又将自己的罩衫脱了,系在沈葭的小腿上,盖住她光着的脚。
做完这一切,辛夷向怀钰道谢,她是少有几个知道沈葭与怀钰关系的人。
她心中有些焦虑,方才怀钰背着沈葭出现的一幕,几乎人人都瞧见了,这下又不知会生出多少风言风语。
怀钰问她:“沈大小姐找着了吗?”
“找着了。”
辛夷瞄了背后的陈适一眼,说:“不知为何,山上突然出现一伙强人,把大小姐给拦住了,好在陈公子及时出现,救了大小姐。眼下那伙强人被绑在柴房里,等会儿就会押送去官府。”
辛夷早就得知今日的计划,是以她没跟着沈葭一同进山,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意在提醒怀钰赶紧去柴房救人。
怀钰听后,果然脸色不怎么好。
不仅是因为设的计落了空,更因为他给陈适送了一个顺水人情。
说起他与陈适的渊源,倒也是一言难尽。
怀钰如今年满十九,打小就喜好舞枪弄棒,不爱读书,不知气走多少圣上给他请的名师硕儒。三年前,朝廷开科取士,圣上一时心血来潮,想让他也下场试试,看看他的真实水平。
这一试便不得了,春闱揭榜日,怀钰的名字位列第一。
他竟然考了个会元回来!
全京城的百姓都震惊了,想不到这个整日不思进取、只知闯祸的小煞星,居然有这等本事。
一时间,感叹自己识人不明者有之,向圣上恭贺道喜、拍马屁者亦有之,圣上只是但笑不语。
到了殿试那日,怀钰身着襕衣,和其余中式的贡士一同进入奉天殿觐见天子。
按照旧例,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一般是由皇帝圈定范围,内阁大学士亲自拟题,也就是说,殿试的策题都是提前定好的。
但那日圣上并未用预备好的策题,而是出其不意地现出了一个考题,士子们口头回答即可。
怀钰是会试头甲,自然也是他第一个应答。
考题是关于政府最近颁发的裁撤州县法令,询问如何不激起民怨沸腾的办法。
怀钰这人,你若问他行军打仗,攻城守土,他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若问他如何治国安邦,却是一问三不知了。
没办法,他只得现场胡编乱造了一通。
圣上听完,都给气笑了:“不知所云,狗屁不通!”
在场的官员吓得面色惨白,跪了一地。
这种事一审便知,无非是有人提前将考题泄给了怀钰,再找个枪手替他答题,将写满答案的纸张撕成小条,藏于身上,夹带入考场,巡考军士也没有胆子来搜他的身,进了考场,自己再重新誊抄一遍就行了。
怀钰本也不想当这出头鸟,随便混个过场就行了,谁知道请来的这个枪手水平太高,愣是给他考了个全国第一出来。
到了殿试就不好糊弄了,圣上慧眼如炬,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圣明天子,他是真金还是白银,一试便知。
科考舞弊案非同小可,往轻了说是影响考试公正,延误国家选拔人才,往重了说则是私相授受,蒙蔽圣聪。
圣上当庭处置了一批涉事官员,连同沈如海这个主考官都险些吃了挂落,若不是他确实与此案无关,想必也要一同被贬去瓜州吃沙子了。
怀钰的“会元”头衔是保不住了,不仅被撸了,还吃了圣上一顿臭骂,而陈适则因当日御前奏对谈吐不凡,字字珠玑,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给圣上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被御口钦点为状元。
怀钰这个脸丢得闻名京城,日后怕是连史书都要记上一笔,百姓们本就喜欢将帝王家的事当作谈资,这下好了,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茶余饭后无一不拿这件事来说笑,还喜欢将他和陈适作对比,说他俩一个是才华满腹状元郎,一个是胸无点墨的草包废物,说的人多了,怀钰想不恨陈适都不行。
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从此怀钰看见陈适这厮手就痒,总想揍他一顿,更别提两人还是情敌,陈适是沈茹名义上的未婚夫。
当下二人四目相对,陈适倒是恭敬,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怀钰重重哼了一声,余光也不赏他一个,擦着他的肩走了过去。
陈适目送着他离去,等背影看不见后,这才走到沈葭面前,关心地询问:“二小姐,你没事罢?”
如此良机,沈葭怎可放过?
她眼珠骨碌一转,嘤咛一声,娇弱地晕倒在陈适怀里。
怀钰:拒绝拉踩!
枪手:小王爷给的钱这么多,我要发挥毕生所学报答他,他一定会很感动吧?
涉案官员:真是谢谢你了。
为出来跑龙套的狗狗点蜡默哀三秒,其实我是个爱狗人士来着(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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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