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辽最后还是开着车去医院了,副驾驶上坐着一个路线指挥,稍有一点偏航,就会收到身边人的抗议。
医院的专家预约号是满的,洛游路上给有颈椎病的顾初暖致电,根据推荐去了一家中医诊所。
诊所并不大,只有一位老医生坐诊,坐诊处和取药处只隔着一扇屏风,煎煮中药的浓郁苦香弥漫在大堂中。
两人找了排凳子,挨着坐在一起,像冬日里抱团取暖的小猫。
等待的功夫,洛游一直在刷淘宝,忽然把手机举到余辽眼前。
“这几个跌打损伤的药很好用,还有膏药,打游戏手酸脖子酸时贴一片,清清凉凉很舒服的,这个肩颈按摩贴片也不错,我给顾初暖推荐过,她反馈说还可以。”
“你们选手平常训练、比赛总低着头,对颈椎不好,虽然会请理疗师,但平常也要多注意的。”
余辽点点头:“这个可以给俱乐部小孩们一人买一个。”
洛游回望他:“你自己呢?”
余辽身子后倾,倚在靠背上:“我现在训练强度不高。”
洛游没理他:“你淘宝账号多少?我转发给你。”
“……”
没等到回应,洛游抬头:“你别告诉我你不刷淘宝。”
“……”余辽顿了顿,无奈叹了口气,掏出手机,调出淘宝界面,递过去。
看见他一滑到底的购物车列表,洛游啧了声:“看出来你确实不怎么用。”
片刻,那只纤细的手捏着手机又递到余辽眼前:“我赌你没有拼多多。”
余辽:“?”
洛游:“新用户!你快帮我砍一刀。”
他失笑,眼底碎冰一般浓重的情绪终于被冲淡不少。
等待问诊的功夫,屏风另一边忽然变得嘈杂,似乎是起了争执。
余辽原本对周遭不太关心,看见洛游忽然站起身,也跟着起来。
“怎么了?”他看到洛游脸色不太好。
今天来看诊的患者格外多,原本已经快排到她们了,后面有一个发烧了的小孩一直在哭闹,年轻妈妈手挎着包,怀里抱着挣扎乱踢的小孩,自顾不暇。
洛游跟医生说她们可以等,让小孩先看吧。
医生点点头,隔着口罩说了句谢谢。
她把自己排好的单子抽出,叠在了末尾。
洛游盯着医生口罩上方额头的那一片汗珠,她刚刚也闷出来一身汗,被风一扫冷飕飕的,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也许是她太敏感了。
插上队的患者屁股刚坐下,身后又挤进来一个中年妇女,洛游肩膀被撞到,疼得咧了咧嘴,刚想避让,就被拉入一个结实的臂弯中。
她抬眼看到余辽,他表情也不是很好。
陪同的妇女一边数落着年轻妈妈,一边对着老大夫出言不逊:“我孙子难受成这样也没来个人管管,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就知道对着电脑一通敲。”
医生推推眼镜:“孩子哪里不舒服?”
年轻妈妈小声说:“前天下午去游泳,可能受风了。昨天流鼻涕咳嗽,来看过,您给开了点药,今天下午就开始发烧。”
医生点点头:“我看看。”
老太太在一旁插话:“昨天就开点药啊?不用挂水?”
“先不用,小孩子抵抗力弱一点,感冒发烧都正常,家属不用这么紧张。”
她狐疑地瞟了眼医生,嘟囔道:“有没有止疼的也开点。”
老大夫瞟了眼瘪着嘴呜呜哭的小孩,把小孩卷起一边的袖口扯平:“止疼药不能乱开的。先让他退烧,这么冷的天你们就给孩子穿一件卫衣啊?”
“都发烧了,想着让孙子降降温。”
医生:“……出门得多穿点,不然会更严重的。”
“你可别唬我,我看网上专家都说这种情况要物理降温,”说着说着,老太太拍了女人一巴掌,“你说你!大冷天的非要孩子去上游泳课,少上一天会死啊?你不心疼你儿子,我还心疼我孙子呢!一节游泳课那么贵,我儿子挣钱就那么容易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洛游这才看见,还有一个瘦瘦的男人抱着胳膊杵在一边玩手机,带着副厚底眼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洛游目光变得幽凉,在这群人脸上逐一扫过。
她不想管闲事,可是心里憋气。
余辽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把她往自己身前揽了揽。
“哎,你怎么开这么贵的药啊!”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老太太手里捏着一张破纸,“我邻居家小孩看病才花了不到八十块,你上来就要我二百多!不行,你给我开这个药。”
老先生抬起头,欲言又止又难以置信:“什么?”
老太太舞着纸条,嘴里振振有词:“他们都说这个好得快,你怎么偏偏要给我们家开贵的药?吃这个不是也能好?”
“你家小孩有过敏史,不能用那个。这个虽然慢一些,也能好,而且对身体伤害小一些。”
老太太精瘦的指尖快要杵到老先生鼻尖:“你们小诊所是不是就想……”
洛游本不是那种爱挑事的人,遇到纠纷一类的事情,她唯恐避之不及。
可唯独今天,偏偏还是在医院,心里憋着的火,被这一家子瞬间点燃了,而且火苗来势汹汹,越涨越高。
也许是因为今天心情太悲伤,也许是因为前阵子接了医患纠纷的案子,也许是因为她,也是宿主乔喜让她共感的过往里,有一段父母从医时被恶意捅刀的记忆。
她语调冰冷,出言怼道:“你这么懂,还来什么诊所?”
“关你什么事?”老太太怒目。
余辽挡在她身前:“不想听医生的话就出去,不要影响其他患者问诊。”
身后队伍排成一条长龙,有人开始频出怨言,这一家本就是插队来的,眼看抵不住众口,老太太一气之下,嘴里念叨着“不看了不看了”,一把扯过小孩,往门外走。
年轻妈妈跟在后面,唤着孩子乳名,原本一直在玩手机的男人也许是嫌丢脸,嘟嘟囔囔一路抱怨着跟出去了。
洛游冷眼看他们出去,心中默念好几遍尊重他人命运,强压下火气。
她和余辽是最后看诊的,排到最后,只剩她、余辽和老医者三人。
吵吵嚷嚷的小屏风内,终于静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医生先是给余辽诊脉,又细细检查了他的双手。
老先生推推眼镜,从老花镜外瞄了眼余辽,缓缓道:“只是轻微拉伤,还好没伤到骨头,倒是你脖子那儿伤得有点丑啊。”
洛游忍不住笑了一声,转头看见沉下脸的余辽,又把笑憋了回去。
“有点肝郁气结,最近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
洛游补刀:“被打了肯定心情不好呀。”
老先生张着嘴,语气夸张:“这么大个人了,还打架啊?”
余辽闭了闭眼,隐忍道:“她瞎说的。”
“……腕部可以敷药。年轻人嘛,多笑笑,总想着眼前的烦恼肯定心情不顺。少熬夜,也别总低着头看手机,不然,没等到七老八十眼睛就熬坏了。”
“……好。”
老先生说一句,余辽答应一句,像只顺了毛的大猫咪,洛游难得看他这样,托着下巴笑嘻嘻。
问完最后一诊,也到了差不多下班的时间,老先生摘下眼镜,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洛游在为刚刚排队的事情开口道歉,“我不该答应她们先看。”
老先生摆摆手:“算了算了,都不容易,你们也是好心。”
她还在气头上,有些口不择言,想什么便说什么:“其实不能算,您又没错。可能是我偏见,但我就是看不得什么都不懂,说了又不肯听,出问题后只会到处发脾气的家属。”
“这种人就该拉入黑名单,让他们这辈子都别来看病。”
老医生眸光肃然地看向她。
洛游忽然愣了神,意识到自己说话有失分寸,闭上了嘴巴。
可强烈的委屈感在心头涌起,怎么也压不下去。
现在的状态倒是有些像高三那时候,浑身带着刺,看谁都不爽。
困惑之中,又听见老先生说:“小姑娘,家里有人是做医生的?”
她抬眼,对上老医生慈祥的面容,安静缓慢地冲她微笑。
如果父母还在的话,差不多也要到退休的年纪了,和面前这位老医生一样。
她眼眶发红,眨了眨眼,沉默了很久,指尖不自觉攀上手臂,微微用力,盯着指甲陷进白皙的皮肤中,却无动于衷,像是丝毫不觉得疼。
忽然,手背被一片温热包裹。
余辽把自己温热的手帐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略微强势地穿插进她的指节之间,松开她的力道:“你不是跟我说,要关注自己的情绪和健康吗,别伤害自己。”
折腾大半天,两人回到停车场时,已将近傍晚。
“直接去吃饭吧。”余辽说着发动车子,却被一个电话打断。
他懒得再停车,直接按了免提。
结果电话里一开场,就把洛游雷到了。
是俱乐部的年轻选手们在催余辽回去,一口一个哥哥叫着,特别甜。
洛游越听眉毛越飞,她还以为余辽在选手面前会是很高冷、很严厉的形象,没想到平时还挺宠这群弟弟的。
挂了电话,余辽神色如常,像是已经习惯了。
洛游也不想再耽误他时间:“你今天挺累的了,赶紧回去吧,你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来,我坐地铁就能到家。”
余辽瞥了她一眼:“我送你。”
“你们晚上不是有训练赛吗?”洛游直到现在也没搞懂余辽的反人类作息。
“今晚没有。”
“……哦。”
沿路车如流水,一排排霓虹灯渐次亮起。
她们的小车仿佛置身于灯海之中。
巨型大厦的电子屏幕上展示着广告,能在这个地段频繁播放,细数都是天价位。
她甚至还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职业联赛选手海报。
少年们容光焕发,穿着整齐划一的队服,海报上的标语也印证着每个人的野心和梦想。
洛游拄着下巴,喃喃出声:“唉,你要是继续当职业多好,现在游戏热度这么高,凭你这张脸,怎么说也能混个明星选手。”
余辽随口道:“电竞看技术又不看脸,玩那些花的反而消耗精力。”
洛游想了想,也认同:“……也是。”
等红绿灯的功夫,屏幕又在轮播赛场上的高光片段,看得人热血沸腾。
她比较好奇:“所以年纪大一些后,手速真的会退步那么明显吗?”
余辽指着海报里少年们的脸庞:“你猜猜他们几岁?”
“……”
“唉,电竞太残酷了。职业生涯又短,竞争压力又大。”洛游一边说一边摇头。
“但是热血。”余辽说。
他想起来一个很久远的采访。
当时余辽他们队伍刚好捧完奖杯,他被叫过去做赛后采访。
记者问他:“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打职业了,还会继续关注这个游戏吗?”
他当时笑了一下,眉毛轻扬,大大方方回答:“游戏还能重开呢,大不了换个方向呗。”
那时候的他也是怀揣着一腔热血,敢拼敢冲的少年。
只是,电竞残酷。
太多年轻鲜活的力量想要向上拼,赛场上几乎容不得任何失误。选手有很多很多,年轻从不会间断,赛场上一队只有五个位置,替补席可以坐满一排,打比赛一轮游的队伍也有很多,而冠军永远只有一个。
所以这之后再有人问他:“你会遗憾吗?”
拼过,所以离开了也不遗憾。
所以他也对洛游说:“不遗憾,不管在哪个位置,选手也好、教练也好,或者只是老板,我的目标只是夺冠。”
绿灯亮,车子缓缓启动,余辽眼里倒映着灯海,辉煌明亮:“培养队伍和自己去打,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现在慢慢觉得培养队伍很有成就感,那群小孩都很喜欢我。”
洛游轻轻说:“你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教练。”
余辽眼底情绪有点深。
“希望吧。”
“也不知能陪他们多久,也可能等不到他们举起银龙杯了。”
话题越说越沉重,洛游半开玩笑地缓和气氛:“哎呀,反正你要是不当教练了,也可以改行直播,你平常对自己长什么样子真的没有正确认知吗?别说当技术主播,颜值赛道也绰绰有余了。”
余辽嘴唇翕动:“直播方面,那我可能没洛游选手做得好。”
洛游转头,视线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微张着嘴,有点惊讶。
余辽被盯视得不太自然,他眨了下眼:“怎么了?”
她盯着前方:“我昨天就想问了,你怎么总爱喊我洛游选手?”
余辽也发愣:“……不知道,自然而然顺口说出事来了。”
“以前……我没这样喊过你吗?”他表情有些茫然。
“余辽,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平静的语气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余辽应该是恢复了一些记忆,可他本人似乎对这些记忆比洛游还茫然。
难道秦夕岚的信息有偏差?
“我一直没忘啊,”余辽偏头看她一眼,目光柔和,“当年某个小选手一定要让我收她当青训队员。结果输了两局就哭哭啼啼。”
都是她的糗事。
洛游嘴角抽动:“那你还是忘了吧。”
余辽没再作声。
那年,两人都离开得匆忙。
一个被圈在家里被迫停止梦想,一个说走就走去了京饶,而且一去就是好多年。
如果知道那时候彼此都逆着光。
或许一个不会丢下另一个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