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辽上楼的时候,顺手把那蒙灰的红色吉他拎了上去。
他们待在HX先前用来直播的房间。
今晚的洛游似乎有点不太一样,眼里充斥着悲伤,说的每一句话都暗示着告别。
余辽甚至没有办法说不好。
她表现得太过于安静和乖巧了。
问她吃不吃水果,她说好。
问她喝不喝饮料,也说好。
问她一会直播的时候先自己待一会可以吗,她还是说可以。
可只要回头,就能看到她坐在沙发上,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余辽,把心脏看软了一片。
他关麦休息的时候,忽然捞来一部手机,递给洛游。
“要不要五排?小飞今天不在,正好缺一个位置。”
洛游从困倦中清醒过来,终于有了点活力:“你要怎么跟粉丝介绍我?路人?”
“家人。”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没开摄像头的电脑屏。
罗文栋直播间的声音正在响:“一会儿随机带家人们上上分哈~”
洛游抿了抿唇,笑意藏在嘴角。
她接过那部手机,也不好奇是谁的账号,只看到列表里余辽的头像很明亮。
那个她手指数次经过却没有勇气邀请的头像,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点进去了。
小飞缺席,她只能在五排车队里玩辅助,虽然今晚并没有很想玩游戏,但也不敢混得太明显。
反倒是罗文栋他们,跟敬业的陪玩一样,一会儿喊着“家人来吃血包”,“家人来帮你挡大招”……
不过,免费的血包怎么能不要。
作为一个玩什么位置都想当核心的洛游来说,她竟然心甘情愿躺平了。
这次的直播时间很短,洛游也只玩了一局就把手机还了回去。
直播结束后,余辽下楼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捏着干净的杯子,往其中一杯倒满可乐,自己杯里却装的是酒。
“我满十八了。”洛游不满,但还是把可乐送到了嘴边。
“不是还没过零点?不需要我陪你了?”明明很暧昧的话,却被余辽说得很正经。
“咳咳……”洛游这口可乐喝得急,猛地呛了一下,她一手掩面一手去够桌上的纸巾盒。
余辽抬手推了下盒子,纸巾刚好滑到洛游手边。
“谢谢你,”洛游礼貌道谢,勇气也助推着她说完接下来的话,“其实,我考上了京饶大学。”
余辽闻言抬起头,目光如浅浅流水淌过她的眼角眉梢:“真的?”
“我总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吧。等等,我也没撒过谎啊。”洛游不满道。
短暂的沉默后,听到身边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
余辽两指掐着杯,轻轻磕了一下洛游手里水晶杯的杯沿:“那庆祝一下?”
杯子和杯子间清脆地撞击,和门前的风铃片一样悦耳。
洛游有点过于拘谨了,她不知所措,磕磕巴巴地举高杯子:“庆祝一下吧。”
或许是为了在洛游面前保持清醒,余辽并没有贪杯,一晚上,连半杯酒都没喝完。
反倒是洛游,半桶可乐喝得她直打嗝。
看着洛游拼命忍着可乐从胃里涌上来的气,脸红而窘迫,余辽侧着头,笑得很随意,就连眼尾都在轻颤。
这个样子的他,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洛游捏着手指,在轻轻用力。
体内的某股冲动又在叫嚣,她只能拼命克制。
待着也是无聊,余辽不太会主动找话题暖场,身边人没了动静,他干脆捞过吉他弹起来,时不时哼唱几句。
他的嗓音其实很清脆,只是平常为了养好嗓子,总是压低声音。
此刻,不再压抑的声线融进音乐里,像冬日添进炉膛里的柴火,被烘烤出斑驳脆响。
也只有在这种微醺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点自己本来的样子,像一只随性的,张扬伸出爪子挠着椅背的大猫。
洛游平稳了心绪,逐渐将注意力放到余辽的吉他上。
他唱的好像不仅仅是一首歌,在熟悉的歌词和旋律中,仿佛有千百万种思绪从沉睡的花园中苏醒,随着她的心上下起伏,飘来飘去。
楼下那位很有眼力见的前台小哥还送来了两次水果。
“你们吃西瓜呀,反正都是老板买的,不吃浪费了。”
洛游虽然感谢小哥的好意,但她现在肚子里装的全是可乐,甚至有点想去厕所,却又不想错过和余辽相处的每一秒。
余辽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突然放下吉他说:“我去下厕所。”
洛游也跟着站起身:“那我也去一下吧。”
余辽看了一眼看见正往门外挪动的洛游,给她指路:“最里面那间,别走错了。”
她有点窘迫地应了一声,走向余辽指的靠屏幕旁边一扇黑色的门,跟墙壁的纹路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辨认出来。
房间内的灯带是自动调节的,室内整体幽暗,只有地面闪着细微的光,踩过去时,像是站在银河上。
背光下,她看不清余辽的表情。
她一路走过去,小腿突然磕到地上的吉他,发出“当啷”一声,她又慌乱地后撤两步,俯身去看吉他有没有被碰坏。
“没事。”余辽回身把吉他拎起,放在了沙发上。
洛游偷偷摸摸地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好像他心情还不错。
卫生间里的光很亮,洛游洗完手,对着镜子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脸颊的两片红晕还未完全褪去,或许是因为困倦,眼睛很湿润,显得可怜巴巴的。
还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狗。
调整好状态后,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出去。
余辽回来得比她晚一些,回来后,他直接坐到了洛游的身边,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很多。
洛游紧张地深深呼吸。
他熟稔地调整了下琴弦,下巴低低的,碎发遮住了眼睫:“怎么考上了心情也不好?”
“嗯?”洛游偏头看他,随口道,“可能是想爸爸妈妈了吧。”
余辽怔了怔,低眉道:“我失言了,抱歉。”
他柔软的态度让洛游差点稳不住,倔强的性子又让她偏偏抬起眼直视对方:“没关系,毕竟之前在医院时,我心情有点差,对你做了点奇怪的事,你就当没发生吧。”
紧接着,她又追加一句:“但说过的话我还是认的。”
余辽低眼轻笑,似乎在无奈。
琴声再度响起,和刚才的旋律流畅衔接。
被悠扬又有些悲伤的曲调感染,洛游盯着地面,语气忽然低落:“余辽,如果你最重要的人离开了你,要难过多久才算合适?”
音乐停下来,余辽按住琴弦,他坐的位置有点低,需要抬起眼看洛游。
女孩的双眸和这个季节的天气一样,湿漉漉的:“我不可以一直难过吗?或者第二天就没心没肺去正常生活?”
话题有些严肃,在片刻的沉默后,余辽说:“你情绪开关长别人身上吗,想开心就开心,想难过就难过,所有的情绪都是自然的,接受就好。”
那么,就允许她这个晚上,想着爸爸妈妈,然后开心地度过吧。
“嗯……也对。”洛游随即笑了,尽管胸口还是闷闷地疼,还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视线扫过余辽的手。
他的手真好看,修长匀称,皮肤又很白,近距离终于可以看清那团漆黑的图案,顺滑的线条勾勒出一只鸟的轮廓,翅膀的尖尖锋利而潇洒,和它的主人一样。
“你刚刚弹的什么曲子?还挺好听。”洛游说完便有些发愣,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的目光太直白了。
余辽并没在意她的尴尬,手指轻轻扫弦,一阵柔和的弦音随之流出指间,他很随意地问:“想学吗,可以教你。”
洛游当然说好。
这个角度刚好能近距离看到他的侧脸,他的脸庞很干净,只是遇到他时总穿黑色的缘故,整个人乍一看有些阴郁。
弹琴时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还有那专注于她视线的双眸,都让洛游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
余辽轻轻拨响几个和弦,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谱子,不过思考的时间并没多久,音乐便很丝滑地从他指缝间流出。
之前被几首轻柔的歌曲安抚过的大脑,已经逐渐有了困意,洛游曲起腿,两只胳膊环抱着膝盖,倚在沙发的靠背垫上,尽量让自己专注于余辽的指法,可视线总是会不听话地落到他平静的脸上。
“试试?”余辽示范了一遍后,把吉他递给洛游。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吉他,尽量还原老师在课上教过的指位,手指稍稍用力一挑,感受弦音的变化。
她弹得很缓慢,仔细辨认的话,倒也能听出是一首歌。
洛游低着头,脸颊两侧有头发落下,遮住一小半视线,她盯着自己的手:“余辽,你退役以后打算做什么……”
“俱乐部有很多工作,如果有可能,我想带他们拿冠军。”余辽向后靠在沙发上,抬头凝望着头顶的吊灯。
洛游抬起视线,追着他的目光:“你都退役了,还怎么拿冠军?”
他呵出一声浅浅的笑,没有回答,望了会儿眼前女孩有些困惑的表情,慢慢移开视线。
“可以当教练,”他伸手替她按住两根琴弦,“按这个,右手拨一下。”
“……噢。”洛游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吉他。
她发现,她的手跟余辽这么一比较,是真的有点小。余辽能轻松跨越按到的琴弦,自己得很费力地抻长指头。
“那也就是说,你还会留在俱乐部?”
她垂着眼,等待了很久,却没听到回答,甚至有种自己说没说过话的错觉。
心情带着起伏,指尖有些发麻,像浸泡在冰水里一般。
每一秒都会加深她的难过和不安。
“我没法保证这个。”余辽也不想骗她,给她画大饼。未来的事情每分每秒都在变化,轻易的许诺总是被轻易地忘记。
洛游慢慢抬起头,头顶的吊灯太过晃眼,让视线里余辽的表情显得虚幻而模糊。
“余辽。”再次念出他的名字,心底隐隐浮动着雀跃和悸动,她把头发别到耳后,语气真诚:“那你退役之前,我可以要一张签名合照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举起,镜头对着两人,不过大半个画面都是洛游的脸,随着手指的轻轻点击,屏幕闪了闪:“拍了。”
“不是,我说的是签名合照,要签名的,我这里有拍立得和签字笔。”洛游不满出声,手已经伸向了自己的背包。
余辽漆黑的眼盯了她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等她把拍立得递过来。
洛游从包里翻找着,最后干脆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
一封厚厚的邮件也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挑眉:“这什么。”
“录取通知书啊,这不显而易见嘛。”洛游不以为然。
“你还随身携带这个啊。”他的声线里含着细碎的笑意,叫人不自觉联想到那晚被黑暗撞碎的月光。
“不行吗?”洛游一接到通知就跑去驿站取,因那些闲言碎语始终不敢耽搁,生怕有人毁了这张纸。
也因为无人可分享,她晃悠了一天竟然把拆开通知书的事儿给忘了。
洛游弯起眼:“正好,你不是不信我考上了京饶大学吗?我现在就可以拆开。”
“……没有不信。”余辽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别扭。
洛游潇洒地把封口扯开,红彤彤的纸上印着京饶大学字样和校徽,捧在手上,沉甸甸的。
新鲜的通知书闪着鲜活的光芒,余辽这回很真诚地夸了句:“这比你当初要选择来HX试训要好多了。”
洛游轻轻哼了一声:“也不一定呢。”
她一张一张地读,从入学手册看到学校地图,又看着报道须知,最后竟然还有一份纪念礼品——手工拼接花灯,余辽则在一边默默地陪她一起读,有时她翻得快了漏了注意事项,他便伸出手指过去提醒。
洛游眼睛越来越酸涩。
没想到最后和她分享录取通知喜悦的,是一个和她没有亲缘关系的朋友。
而那张被拍立得记录下的合影,是余辽和洛游一起坐在沙发前,余辽环抱红色吉他,洛游举着鲜红的录取通知,冲着镜头露出大大的笑脸。
用金色签字笔书写的签名就落在吉他的位置上,把洛游和他的手臂用线条连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阵异样的平静,余辽紧了紧眉,把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里的内容模糊不清,但洛游知道,她们该离开了。
空气有点闷热,余辽接电话的时候,洛游把东西收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发觉自己脚底有点软。
余辽送她到楼下,陪她站在街边等车。
洛游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刚刚过零点。
她真的,好不舍得这个夜晚啊。
站在香樟树旁边,令她血液沸腾的人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余辽,”洛游缓缓地念他的名字,嗓音里充斥着压抑不住的轻颤,“零点了。”
乌沉沉的眸光看过来,带了些许疑惑。
“我的意思是,”洛游将手背到身后,仿佛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她的颤抖,“我已经十八岁了。”
她很慢很慢地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颤抖:“我本来是想和同学们庆祝一下就回家睡觉的,毕竟明天就要出发去京饶了。可是,在看到你之后,我的想法全都变了。”
余辽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意识到接下来她会说什么,却没忍心打断。
洛游深吸一口气,像是蝴蝶在生命末期仍然要在月光下费力地舞上最后一支曲。
“余辽,我能和你表白吗?”
她注视着余辽的眼睛,用目光问出了第二句话——现在表白的话,他会答应吗?
如果月光恰好挪到余辽的脸庞,应该不难发现,他的睫毛也在微微颤抖。
凭他的条件,告白对他而言并不是很稀奇的事情,但余辽却从来没有这样不知所措过。
他像是捧着一手细碎花瓣,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遗落了哪片。
在时间都要被黑夜冻结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情绪:“最好不要。”
洛游心紧了一下,抬起头:“为什么?你会立刻拒绝我吗?”
盯着女孩的明眸皓齿,他沉沉地点了下头:“嗯。”
像是有个提线木偶在和他做着相反的决定,每点一下头,都会被细线拉扯。
洛游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地面上的斑驳树影被风搅动,她仿佛听到了月光破碎的声音。
虽然知道结果,虽然自己是破罐子破摔,只想临走前把话发泄出去,可听到他的答案,还是不受控的难过。
随着心跳的节奏,胸口一下下地钝痛。
她捏了捏冰凉的手指,微风绕过她的发丝,泪意涌上来,她只好紧紧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仿佛那句告白只是一时兴起:“好吧,不过能不能告诉我原因,临走之前总得让我死得明白点。”
“异地没结果那种话我是不会信的。”她扁扁嘴,像是要把所有能想到的路都堵死。
余辽并没有因为她的玩笑而缓和情绪,他的目光仍然像沉甸甸的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原因。”
……
是啊,他已经在很早之前,一直在告诉洛游,不要做那个不利于她向未来奔跑的选择。
这样的拒绝已经够明显了,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知道,洛游的喜欢太重要。
至少在她刚刚见到未来曙光时,余辽不愿意成为牵绊她的人。
她也知道,如果再挣扎下去,只会落得一个更破裂的结果。
温热的掌心轻轻压在她发顶:“不是去上学吗?又不是再也回不来。”
说完,余辽又抬眼瞟了瞟门内的光亮,像以往那样嘱咐道:“别贪玩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航班。”
“好吧,那就给‘以后’一个机会。”洛游牵扯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她必须要快些离开了。
眼泪落下的前一刻,洛游低下了头,假装只是在抚弄被风吹乱的头发。
她声音已经很闷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天……是不是特地过来看我的?”
余辽再度抬眸,凝望着她乌黑的发顶。
他声音化作一片落不到地面的羽毛:“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