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流言并非真实。
乔喜的声音隔着一层空远的距离,像是马上要退到地平线的潮汐。
“我当时确实很伤心,一个人跑到湖边坐着,看我们一家三口以前的合影,结果那张合影不小心被风吹进了湖里,我当时脑子一热,就伸出手想去捡。”
“那张合影你见过,就是贴在数学笔记封皮内侧的。”
“其实,我也不清楚是失足还是有意,但当看见照片消失在水中时,心里确实想过,要不和照片一起消失算了。”
不管当时乔喜的想法是怎样,结果已经注定。
在夏天最炎热也最明亮的一天,有一个穿着新鲜蓝色校服的女孩,走向了她幽深的暗夜。
洛游不知不觉伸出手,舀来一捧漂着浮萍碎沫的湖水,刺骨的冰凉钻入指尖,昭示着和此刻不一样的寒冷季节。
*
余辽身边坐着一个体型壮实的中年男人——光头,穿了件十分随意的棉麻小衫,两条腿向外敞着,躁动不安地晃着其中一条。
他不停地用桌角的单词速记板扇风,从额头扇到脸,再从脸扇到脖子,最后甚至撩开衣摆往肚子里扇风。
他们的位置靠后,只有余辽能看见这不太雅观的一幕。
男人察觉到他的目光,扭过头来微笑:“你是小洛同学的哥哥?”
余辽没有否认。
“以前家长会都是我和初暖妈妈一起来,替这俩小孩开。唉,这孩子多好啊,可懂事了。可惜……反正你要是有空,多多照顾一下小洛吧,她一个人多孤单,高考这种人生大事,身边都没有能支持她的,我好几次要初暖带她来家里一起学习,那孩子可能是怕添麻烦,总也不来。”
三言两语间,余辽就理顺了一些事,于是十分客气地点点头:“谢谢你们的照顾,她以后会有学习的地方的。”
“那就好……不过我听初暖说,小洛最近状态不好,你们虽然只是亲戚,也不能随便就放弃她啊。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状态不好么?刚才女孩还喋喋不休,让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余辽微微皱了下眉,立起一本书,挡住阳光,低头寻找成绩单上洛游的名字——
中下游的位置。
余辽往前翻了一张。每位同学过往的成绩单都被订成一个册子,让成绩的起伏更直观展现在家长眼前。
第一名,第一名,还是第一名。
他从后往前翻了一遍,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从前往后重新数着。
脑内不自觉形成一张图像,笔直的、几乎没有什么波动的直线,突然坠崖式下降,然后只能在谷底挣扎,别说回到顶峰,连一半都没爬上。
不光是洛游的同学家长这么说,会后,班主任特地找来几位同学的家长单独谈话——这其中就有余辽,他是最后一个被留下的。
他没少给自己家那个顽劣的弟弟开家长会,面对这些流程,可以说轻车熟路。
可他听到的却不是完全的负面词汇,而是更复杂的,可以称之为失望和同情的情绪。
老师甚至为曾经的年级第一洛游做了张分析表格,刺眼的红色线条与余辽想象的画面重合。
“听说洛游同学要放弃保送机会,你要是能劝动她,还是劝劝吧。以她现在的状态,很难回到那时候了。这么好的机会,还是要珍惜。”
“唉,她父母都不在,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我们当老师的,眼睁睁看着这孩子一步步堕落下去,心里急得很啊。”
堕落,一个从山顶一步步走下山底的阶段。
余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黑色线条缠在上面,边缘已经不再锋利。
他从半年前就开始做有关“堕落”的心理准备,无数次预演可能出现的结果,直到自己能够平静接受。
如今这个词被另一个人先占去了。
可产生负罪感的,却是他。
如果说宇宙里真的存在平行时空,他就像是开了平行视角,看着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先调转了车头,驶向某个直通深渊的轨道。
有一种时空错了轨,属于他的命运先降临到了某个倒霉蛋头上。
这场家长会结束后,就宣告着高三党们的暑假终于开始了。
为了让这出戏演得完整,洛游十分自然地坐进了余辽的副驾驶。
余辽发动车子,盯着前方路面,状似随意地开口:“听说你堕落了?”
洛游一怔,脸上出现了极力掩饰的慌乱:“你偷看我卷子了?”
“这能叫偷看吗?你老师可把我好一顿数落,妹妹。”
洛游一阵恶寒:“你别这么叫我。”
“我只是想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成绩堕落的不良少女?”洛游噙着笑意,靠向椅背,玩味地审视着余辽的表情。
她才刚刚接受了乔喜真正死因的冲击,又眼睁睁看余辽和她的关系走向一个很微妙的轨道。
这似乎意味着,她的支线任务和主线任务同时崩盘。
洛游心情可谓差到了极点,眼下可不想再听什么关于“学习成绩下降”的这种数落。
天知道她为了从零基础追赶一个遥遥领先的学霸,这两个月付出了多少。
余辽却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语气渐渐变冷。
“为什么交白卷?新的不学也就算了,以前考第一时背的知识难不成也都忘了?”
以前考第一的又不是她。
“以前考第一的人已经死了。”洛游刚说完,就听见耳边深深的吸气声。
余辽猛地拧了下方向盘:“你以为,那些找你麻烦的人看见你成绩下降会痛哭流涕?他们只会看你笑话吧。”
“糟蹋自己的学习成果,是想要报复谁?报复自己么?”
“已经没有人会为你心疼了。”
他话说得很重,随着语气的加深,车速也愈发变快,穿过车辆稀少的小路,像一头横冲直猛兽。
洛游被猝不及防的加速吓到了,攥着安全带喊出声:“你要开去哪里?绑架高中生是犯法的。”
余辽没搭理她,车子一路疾驰。
等停在熟悉的心悦KTV路口时,洛游的心还被拴在车顶飞着。
“不是总说没地方待?以后可以来这学习。”余辽抽出钥匙,动作一气呵成,不容拒绝地把洛游带到了熟悉的大厅里。
罗文栋的表情比上一次遇见洛游还要夸张。
“不是,哥们儿,你,你……”
他指着余辽“你”了半天,肚子像个青蛙鼓起又收缩,下巴掉在锁骨前,丧失了语言系统。
余辽举起钥匙在他眼前一晃:“八月开始是不是就要直播?”
“啊,怎么了?”
“直播是每天下午六点到十二点?”
“啊,怎么了?”
“其余时间我占了。”
“啊,怎么……你要干嘛?”罗文栋把下巴按了回去。
余辽没再理他,伸手冲洛游的方向勾了下:“来检查一下你的自习环境。”
不止是罗文栋傻眼,洛游也僵着没动。
余辽的转变太快,她一时没法全然接受。
他在气什么呢?
明明前几天还当着洛游的面,提起跟那位“相亲对象”门当户对;明明只是邀请他逢场作戏;明明放弃的人是她自己。
所以,他在生什么气。
“你抽风了?”罗文栋替洛游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余辽见洛游站在原地不走,干脆自己走向她。
心悦里那些老面孔们都在,但是一看余辽的脸色,没人敢上前。
只有洛游还面不改色,甚至戏谑地学了一遍罗文栋的口气:“你抽风了呀?”
“别嬉皮笑脸的,”余辽皱眉道,“你考完试以后,有再看过自己期末卷子么?”
“交了白卷不说,发下来的答题卡上还画满了王者峡谷的地图,还是3d的。”
“噗——”坐在前台装空气的小哥喷了。
“还有,”余辽顿了顿,毫不给洛游面子,“另一张被你当草稿纸的答题卡上,写的一排待办清单,内容除了看直播就是补比赛回放,已经看到今年春季赛的半决赛了,是吗?”
洛游耳畔嗡嗡作响,忍不住捂住额头:“不是,你来真的啊?还真把家长演上瘾了?”
他语气很严肃:“我答应过你们老师了。总之,开赛前,我对会你负责到底。”
“负什么责?怎么负责。”洛游抬起眼,望着他。
那一刻,洛游望向的仿佛不是这一世的余辽,而是曾经那个,会无条件纵容她各种小情绪的人。
他的目光原本不会对她显露出凶意,哪怕是她提出十分离谱的要求。
即使是在分手当晚,余辽也只是执拗地拉着她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挤入她的指缝间,语气低低地说,可不可以不要离开他。
他像是一座被精心拼好的城堡,对洛游敞开城门,任由她建造或是毁坏。
可最后让城堡碎掉的人,是他自己。
如今,搭城堡的人不止是他自己了,还有洛游。
她和余辽对视了片刻,慢慢找回思绪。
她勾起一丝戏谑的笑:“看我成绩变差会让你这么难受吗?为什么,你很在乎我?”
“对。”余辽很直白地点了点头。
轮到洛游惊讶了,她皱起眉,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可你不是已经……”
余辽打断她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成绩单。
他郑重地开口:“我看过你的成绩,也和你的老师聊过。之前是我先误会你,以为你不学无术。但无论你家里发生了什么,这些不该是你放弃学业的理由。”
“我之前答应你,是不想影响你的心情。时间对你来说很关键,所以我也问问你,要不要留在这里学习,我会在这个假期把你的学习看好。”
“这就是我要负责的全部。如果你认为我多管闲事了,随时可以离开,不过,以后就请不要再来打扰了。”
所以,这是让她二选一?
洛游还以为他要表白或者直接断了她念想呢,结果酝酿半天,说的却仍然学习这个问题。
她其实没有摆烂,可乔喜的存在只有她一人知道,这让她无可辩解。
不过……余辽这番话,倒是给了她进行支线任务的好机会。
所以洛游顺着他的话继续:“那我要是学习中遇到困难了呢?”
“我可以找人陪你一起学习。”
“谁啊?”
“余侈。”
……好嘛,就不该抱有期待。
洛游心里短暂地同情余侈这个倒霉蛋。
坐在前台的打工小哥终于不装透明了,从电脑后默默探出一颗头:“那个,你们要是有不会的题目,可以问我,我是淮岫大学的。”
罗文栋猛地转头:“嗯?你来兼职时也没跟我说是名牌大学的啊。”
小哥眨了眨清澈的眼睛:“说了会怎样?我能少擦一张桌子吗?”
罗文栋搓搓鼻子:“那倒不能……”
“那我说个毛线。”小哥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