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字迹又浮现出来了。
“我当然相信爸爸。爸爸虽然思维直线了点,但正是因为这股子倔劲儿,让他把职业道德看得比自己都重要。他会为了让实习生有休息的沙发,中午的时候从不锁门。会因为团队研究成果上少了某位学生的名字而据理力争。这样的人,我绝对不相信他会贪图什么蝇头小利。”
“我小时候见过爸爸坐诊的样子,也见过他完成一台手术后的疲惫。可就算再累,他也总是省去吃饭的时间,久而久之有了很严重的胃病。”
“我其实不太喜欢他,他敬业总是对家人的关怀有亏待的。可我必须承认,他给我树立了一个职业标杆的形象,比任何启明星般的鼓励更有效果。”
洛游眼前浮现出一双布满厚茧的手,却总是干净的。
那双洁净的手捧满了患者们的信任和期待。
“人人都夸他医术高超,医德高尚。”
“可是,为什么目睹那惨案后,人人都沉默着。”
“他没错,可是他死了。所以他死之后,没有人在乎他是否错了。那些饱受亲人离去痛苦的家属们,没有了发泄的渠道,只能盯上他的家人——也就是我母亲,还有我。”
窗外,麦芽糖一般的月亮已经变得很薄了,洛游倚靠在床边,一笔一笔耐心地书写。
明明有更为简单的交流方式,可此刻她和乔喜都不想开口说话。
就让那寂静的月色更深一点吧。
乔喜是独生女。
洛游前世的家虽然很大,可她是跟很多的兄弟姐妹一起生活。
在崇尚精英与高效生活模式的家庭中,成绩不太好的洛游注定会被忽视。
也幸好她和家人感情不深,否则这一世对她的折磨恐怕就得变成双份的。
“我和父母还有兄弟姐妹的关系都比较僵。所以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里,自己生活。”
她很喜欢集体生活的感觉,和队友们一起同吃同住,然后在赛场上共同拼命。
成年后她更是很少回家,唯独有一次,她在家里待了足足三个月。
当时是她父亲突发急性脑梗,半夜被送进了急诊抢救室。洛游却在京饶队伍主场等着打比赛。
接到姐姐电话,她立刻订了次日最早的一班飞机。
这一回去,就是三个月的马不停蹄。
“还好我当时遇到了一位技术高超、人又热心的医生。用我爸的话说,他当时都和太奶对上话了,结果竟然奇迹般地醒了。多亏了那夜值班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对医生护士有特别的滤镜,一看见他们就觉得身上自带光环。”
“谢谢你的理解。”乔喜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沙哑得能磨平墙面。
“或许只有真的经历过,才能感同身受吧。”洛游喃喃道。
她开始逐渐尝试着去理解,自己那个小圈子以外的世界。
家里的气氛太过压抑。
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洛游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除了白天那顿早午饭,她再没吃过任何东西。
而且她也失眠了,黑洞洞的房间,总会幻想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
恐怖的,吃人的……
挣扎了十分钟,她起身,搓了搓脸,迅速套上一件运动衣,翻身下床。
蹑手蹑脚地开门,下楼。
路灯静静地站在两旁,投下昏黄的光。
道路两侧整齐排列着好几辆共享单车,洛游扫了码,推出一辆。
她一开始只是慢悠悠地蹬,心里填满着复杂酸胀的忧虑,有些走神。后来越骑越快,耳边只剩下风的呼呼声。
像是要把那些烦乱的、压抑的思绪都甩在身后。
不知不觉,洛游骑车绕过几条街道,又停在了某个窄窄的巷子前。
两侧的店铺都紧紧关闭着大门,有的下了卷帘门,还落了锁。
唯独那家心悦KTV亮着黄澄澄的光,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突兀。
洛游单脚支地,远远地看着从门里渗出来的光,像涨潮后漫延到岸边的水。
潮湿的风拂过她宽松的裤腿,布料随之被掀起摆动,暗红色的细绳如藤蔓一般缠绕在脚腕上,打结处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白玉坠儿。
这坠子原本戴在委托人的妈妈身上,是妈妈的护身符。爸爸走后的某天夜里,妈妈趁“她”睡觉时,亲自把护身符缠到她的脚踝上。
可没有了护身符的妈妈,在爸爸走后,也偷偷藏进了黑夜里。
心悦KTV的招牌亮着淡淡的光。
洛游在门前停了会儿,像是等待着本不该期待的东西。
等候片刻,她轻吐一口气,弯过车头,准备原路返回。
忽然,一阵风铃声叮当作响,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洛游调回视线,正对上开门的余辽。
风铃片像是击打在她的心上。
余辽见到洛游,也一惊。他挑起眉毛,目光询问着洛游的来意。
偷偷来这儿结果被抓了个现行,洛游也不躲避,跨绕下车子,锁好,转身走到门前,站定,目光紧锁他的眼睛。
“怎么又来了?”余辽侧过身,给她让出些地方。
微醺的风唤醒了她某根神经:“来唱歌。”
“你一个人?”
“……”
好吧,就知道要骗他没那么容易。
思索片刻,洛游低头划过屏幕,慢慢调出天气小程序,举到男人眼前:“天气预报说十二点半有雨,我来这儿躲一躲。”
余辽低头扫了一眼:“还有一个小时,回家躲雨不是更好?”
洛游表情没有太多惊讶,手指灵活地切换界面,仿佛那些借口是经过流水线制造出来的。
熟悉的深蓝色.界面在余辽眼前铺展,左上角的id和白天他拍下来的一样。
洛游说:“我回去后等了很久,发现你一直没加我好友。下午和烦人的邻居吵了一架,不敢在家待着。”
两个毫无关联的事情被同时说出,抛给余辽选择权——选择相信哪个借口的权利。
“你家大人呢?”他问。
“家里只有我自己,”洛游指指自己的脸,“我能算吗?还有一年零两个月就能变成我家大人了。”
“……”余辽在她无厘头的回答中沉默了,他久违地感到消化不良。
一声低微的叹息后,原本半开的门被全部折过去。
余辽偏头,示意洛游进来,随后冲柜台喊:“来了位客人,给她拿瓶可乐。”
打工小哥在柜台前头也不抬:“哥,我正忙着统计台账呢,你自己去拿呗。”
“……”
余辽步子没停,径直走进隔间。
等洛游再看见余辽出来时,他提着一桶可乐,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把它们全搁在桌子上。
他语气淡淡的,眼尾下垂:“没有小瓶了,你自己倒。”
像是怕她浪费,余辽又补上一句:“喝多少倒多少。”
洛游盯着可乐大瓶没动。
僵持几秒,鲜红的瓶盖被余辽用手拧开,伴随着“呲”的一声,泡沫上涨至瓶口,又缓缓降下,空气里飘浮着细小的,可乐味儿的水雾。
洛游吸了吸鼻子,终于有了动作,轻轻把杯子推到他手边。
他的视线在洛游脸上停留几秒,妥协地为她斟上半杯可乐,没再多语。
比起那天,他变得有些寡言。
楼上唱歌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只占了几个包间。隔着一层楼,听那些歌声,洛游觉得耳朵很空。
喝着可乐,焦虑的情绪慢慢被音乐化解。
余辽依旧往腿上放一把吉他,随意拨弄着。
他慵懒地撩拨琴弦,酒红色的吉他在手里,像一件灵活的玩物。因酷暑带来的热气,让他根根分明的指骨上染了些红晕,就像醉了一样。
洛游抿了一口可乐,感受气泡在舌间炸裂的感觉,她凑到吧台小哥耳边,压低声音:“那个……弹琴的那个,他……”
小哥不懂她在含蓄些什么,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闻言头也不抬地反问:“你说余辽哥?他怎么了?”
“……啊,没什么。他弹吉他挺好听的,”洛游垂下眼,盯着透明杯子上折射的灯光,寓意不明。
小哥打字速度很快,连带着语速都快了起来:“那是,余辽哥的手灵巧着呢,先不说打游戏多牛,这吉他才上手几个月,已经会扒谱子弹了。”
洛游没再出声,安静地听音乐。
原来,他也才刚学几个月啊,为什么手和手之间的差距能那么大呢?
果然,电竞也好,吉他也好,靠双手的灵巧吃饭不是容易的一件事。
如果不算埋头忙碌的吧台小哥的话,余辽的听众,一直只有她一人。
半杯可乐下肚,小哥接了个电话,就拿着果盘和酒匆忙上楼招待客人了。
夜间的空气流动在金光笼罩的厅里,比往常要缓慢得多。
总觉得光是隔着远距离听,怪尴尬的,洛游干脆把手机支到可乐桶前,刷起了直播。
HX还没让选手签直播合约,洛游只能随便找了个没露脸、游戏观赏性不错的直播间住下了。
余辽并没专注于弹奏,轮换了几首曲子后,觉得兴致缺缺,一抬头,正对上洛游认真看直播的侧脸。
手机扬声器隐隐约约传来温柔又磁性的声音,一口一个谢着礼物,中途穿插着一些游戏教学要领。
余辽跟着听了会儿,那些所谓的“游戏技巧”对他而言,只能算基础中的皮毛。
洛游也听得兴致缺缺,有种重回小学面对枯燥拼音注解的无助感。
吉他声早就停了,洛游却还沉浸在那小小的屏幕里。
周围的环境在虚化,手机里主播的声音逐渐变得吵闹。
洛游无意识“啧”了一声,惋惜道:“刚那波就不该把龙放了,你自己掉点怎么还怪路人呢?”
说完,她嫌弃地抬起手去点右上角的叉,任凭那暧昧蛊惑的嗓音有多勾人,她也毫不留恋,退出直播间的动作一气呵成。
洛游不死心地将主界面滑到底,一个个直播间从眼底掠过,连光影都来不及留下。
最后她无奈地在搜索框里输入“淮岫HX俱乐部”,底部弹出一条官方账号,却显示尚未有开播信息。
洛游再度叹了口气,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就这么喜欢?”
余辽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刘海似乎有些长了,松散地盖住眉毛,随着他歪头探看的动作轻飘飘摆动着,像一只大猫亮出了柔软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