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隐约传来轻微的响动,像一阵迷了路的风。
前台的工作人员回来了。
洛游绷紧的肩微微松了松,余辽也迅速松开了手。
除了脸上泛起的淡色红晕,两人表情都很平静。
“今天我……没空。改天再说吧。”洛游留下这句,先行离开。
工作人员疑惑的目光停留在洛游离开的方向,问:“余辽哥,这位是上次Duo委托来的律师吧?还有什么没谈妥吗?”
“没有,这次是私事。”余辽声音沉闷。
工作人员毫无眼力见,一脸震惊:“私事?咱俱乐部还有选手要请律师啊?”
“我,”余辽语气沉沉,“我的私事。”
他烦躁地在脸前扇了扇风,尽管现在是冬日,额头却出现了细小的汗珠。
*
洛游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把耳环摘下,撇在桌上。
耳垂被那纤细指尖触碰到,竟传来一股刺痛。
她掏出手机,把自己账号的状态又全部切换为“离线”。
看起来像在故意躲着谁。
这晚,余辽的头像也没亮起来过。
倒是微信里,罗文栋给洛游道了谢,说自己收到了余辽“顺路”送来的东西。
除此之外,她还久违收到了另一个人的消息。
来自她这一世仅剩的亲戚,她的表弟。
曾经在排位赛里嚷嚷着“给我猴子无敌”,每天为了紧巴巴的游戏时长和洛游互掐的臭屁小孩,转眼就变成每天为考研发愁的大学生了。
表弟很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洛游的微信,委婉地表达他可能要二战了,看着老妈过年时欢喜的眼神,不敢跟家里人说自己大概率过不了线。
洛游安慰了他几句,顺便跟表弟聊起学习进度的事情。
被迫回忆了一遍自己的大学生活,洛游今日不想五排,干脆利用空闲时间整理房间内的旧物。
她翻出高中用过的课本,打开电脑里存满了大学论文的文件夹,都是她曾努力过的痕迹。
不知道这样的忙碌,能否填上她心中缺失的小洞。
她莫名怀念起初入职场的时候,明明也才过了两年。
没有五排车叽叽喳喳的夜晚,和曾经在京饶的时候一样孤单,洛游休息时,随意看了眼热搜词条,有三分之一都在讨论同一个话题。
年关将近,大多都在分享回家的计划,而即将毕业的学生群体在这个阶段,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注——考研分数快公布了。
网友们互相分享着焦虑的心情。
洛游想到了自己最拼搏的那段时光,当时一心为了帮宿主实现心愿,等时过境迁再回看,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那个夏天她好怀念,可又不那么喜欢。
因为那个时候,她无法对某人说出“喜欢”。
洛游从衣柜底下扯出一个大箱子,里面积攒着从小学到高中的一些作业和卷子。
在稚嫩的涂画和飘忽不定的分数之间,洛游一眼看到卷子上熟悉的家长批注,和她父母的签名。
【已经督促孩子将该题目按老师要求,纠正为标准答案形式,但我和孩子妈妈一致认为,孩子的发散思维值得表扬。】
曾经,也是有无条件站在她身后维护她的人。
洛游紧紧咬着下唇,滚烫的泪珠在一刹那滑落。
最底下还放着一个棕色皮面笔记本,在她和乔喜失去联络的第二年,淮岫第一人民医院给她打来了电话,说发现了她父母的遗物。
“我今年三月底就要退休了,前阵子收拾办公室,才发现的这本笔记,赶紧联系到你,你留着吧,好做个念想。”
“大家都很尊敬你父亲,他是个好医生。”
洛游在电话里克制不住哽咽:“我知道。”
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再也救不了人,再也不在她身边。
顾初暖在有些时候是真的跟洛游心有灵犀,她也在关注今天的考研热点,转发来一条微博。
洛游沉浸在悲伤中的思绪被骤然打断,收起泪意,眸光逐渐恢复清明。
顾初暖:【我还记得咱们高中的时候,以为熬过高考就轻松了,结果上了大学,发现根本不是这样。考研也是,以为考上了就好了,哪知道考上才是挑战的开始,真是关关都难过啊。】
洛游破涕为笑,不想让丧丧的情绪感染到对方,鼓励道:【但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这句话也算是在安慰一路艰辛的自己。
正消沉着,顾初暖又弹来语音电话。
听筒那头,暖暖的声音比以往都要严肃:“洛洛,其实——”
“其实我今天感觉到你心情不是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本身,还是你和余辽又出现了什么问题。不过,今天我不想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你和柳律说话时,感觉眼里好像没有光了,因为知道你高中喜欢电竞,所以你是不是真的开始讨厌这份工作了……”
洛游闻言一愣。
她的脚边铺满了一地的卷子,都是她努力之后留下的痕迹。
她怎么会不热爱自己亲手选择的专业呢?
顾初暖还在说:“其实,你真的很棒啦,我懂你为什么会难受。柳律今天私底下也说,他对你话说得有点重,因为他真的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当然,我这么晚找你,肯定不是为了给你添堵的,只是想跟你说,假条帮你写好了,你随时可以选择休息。”
顾初暖越说语气越低沉,尾音染上隐隐的哭腔,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好啦,这么晚你好好休息,我还在加班呢,不跟你多聊了。洛洛,关心你和爱你的人,真的很多哦,你有很多家人陪着你的。”
电话被掐断,没有给洛游回答的机会。
顾初暖最后那句话,更像是强撑着用开朗的语气安慰她。
这段时间,公司没有人不忙,她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因为一点小挫折就逃避。
洛游坐在地上,环抱双膝,几乎要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她这段时间只顾着自己的不愉快,只顾着向朋友寻求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答案,却疏忽了朋友的心情,甚至都没问过顾初暖最近工作顺不顺利,她会不会也遇上什么麻烦了,才总加班到深夜。
戳进微信,却觉得如果此时去些关心的话语,更显得虚假。
她默默回到淘宝,回忆着顾初暖给她转发过的每一条淘宝链接,挑挑选选,下好订单,填上了顾初暖家的地址。
收件人一栏,她本来写的顾初暖的名字。
想了想,又改成“初暖要开心”。
列表里,还躺着许多条她已读未回的消息。
那个晚上,洛游一一取消掉对所有人的屏蔽。
也许在其他人眼里,她只是工作不顺,把自己封闭起来。
但有人知道,她是在恐惧。
柳尚青也在其中。
他说:【前两天导师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现在已经是博导了,来问问我们的近况,我说我挺好的,他又问他的学生在我这儿怎么样。我说,你等我问问她。】
洛游吸了吸鼻子,也不在乎现在回复是不是隔了太久。
有些话,就算没有及时说,也总比一直憋在心里强。
她打字道:【你就说,她好像走错了路口,正在努力走回去。】
柳尚青那边似乎也没料到洛游会在这个时候回复,先是回了个感叹号:【!】
又隔了很久,才发来下一条消息。
是一张刚拍摄的照片,律所对面的写字楼,灯火通明。
【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往前冲,那你有想清楚自己追随的方向在哪吗?】
半年前她才休过一次长假。
洛游本以为,休息一下,调整过来会更有动力去生活,却在这段时间越来越迷茫。
她没必要再撒谎,于是实话实说:【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拼命往前冲的意义是什么。】
柳尚青又沉默了许久,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忙碌,还是对她的失望。
等待的过程中,洛游心里的石头正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之后,柳尚青甩给她一个链接。
【明天你来。】
一条长长的语音,洛游听了数遍,指尖紧紧扣着手心,越捏越紧,试图用疼痛的刺激让自己清醒。
“我还是不相信你对律师这个行业没有一丝热爱,没有热爱的努力是撑不了多久的。你在学校钻研的那股子热情,没有人不说佩服,家里发生的事也没有影响到你的学业,所以我不相信你会彻底摆烂,我不相信你的书桌上没摆着一本关于法律知识的读物。”
“明天正好有场庭审,你跟我一块去听。我还会带几个实习生去,你说你要是在的话,还能替我教教他们,唉。”
末尾是一声叹息,不是失望,而是惋惜。
“如果听完你还是搞不清我们做这行的意义,或者你有了调整职位的想法,我绝对不再说一句阻止你的话。当然,你也可以直接拒绝,明天我放你假。”
“……”
语音一条又一条,她耐心地全部听完。
洛游最后还是去了柳尚青发的目的地,路程不远,才两公里,她选择了高中时最喜欢的交通工具——共享单车。
她一路骑着单车,眼底掠过片片风景,想起了在京饶那段时光。
也是这样天天骑着自行车穿梭于校园和实习公司中。
柳尚青邀请她来旁听的庭审,案子比较简单,不过对方律师专业性不强,频频出错,看得洛游为她捏了把汗。
法官是一个经验比较老道的前辈,全程没有让人多说废话的余地,每个问题都干脆利落,直击要害,速度太快,有几个问题直接把那实习生问蒙了。
也不知是不是代入了自己在京饶实习的那段经历,洛游盯着那女孩逐渐泛红的眼眶,倒抽一口凉气。
庭审结束的很快,双方都比较有礼貌,洛游出来时,忍不住抬手遮了下头顶晃眼的阳光。
柳尚青陪她走了一段路,几个实习生跟在他们身后。
“听完有什么感想吗?”
洛游深呼吸,笑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柳尚青微微挑眉,却在洛游接下来的话中表现出一丝丝惊讶。
她说:“但是我觉得,她比我强。虽然有过短暂的空白和慌乱,但是她很快就稳住了,诉讼律师本来就是要多练,光旁听是不行的,总得自己上去一次,才知道自己到底还差在哪里。毕竟课本知识是死的,人和事是灵活的,她的心态还算挺好的。”
洛游似乎又找回当年有勇气拉着前辈侃侃而谈的自己了,忍不住就着案件和柳尚青分析了一路。
听完洛游的见解,柳尚青微笑着点了点头,转头对后面的人说:“听到了没,都好好记着。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
后面几个人模样乖巧,手里抱着笔记本,很认真地点点头。
“谢谢前辈分享。”有一个女孩子露出小虎牙笑着,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洛游被她灿烂的笑容深深触动到。
回望那幢大楼,顶部被笼罩上一层亮度更高的薄纱,光影下似有微波流动。
洛游没有和他们同坐一辆车回去,而是走到停车处,跨上单车,慢悠悠地沿着小路骑行。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无忧无虑,四处张望,永远不用担心背后。
不知不觉中,路过【水开了】,看到门口贴着花里胡哨的夸张告示,边上杵着一只浅棕色大熊玩偶,手里捏着一叠传单,正在随着音乐跳舞。
肥肥的肚子随着音律颤动,时不时朝路人抛去一个飞吻。
表情霸气,舞姿妖娆。
一会儿挥挥胳膊,一会扭扭屁股,朝路人拍拍自己毛茸茸的肚子,然后把传单塞进路人手里。
它胸前挂着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放:“跟熊熊合照发朋友圈,可以享受半价优惠哦~”
“跟熊熊拍照发朋友圈,可以享受半价优惠哦~”
罗文栋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故意撒娇的语调听起来十分怪异。
洛游忍不住弯弯嘴角,她把车子停在街道对面,面前正好有一棵柳树,她在的位置比较隐蔽,于是就躲在树后多瞧了会儿熊熊的舞姿。
隔了会儿,霸气骚熊可能跳累了,把传单搁在一边,转身推门进去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洛游歇够了,准备继续骑车上路。
熊熊从里面出来,继续随着音乐律动,只是摆动的幅度小了很多。
那熊跳了会儿就显现出不耐烦,甩了甩传单想给自己扇风,意识到自己还在毛绒熊里面,尴尬地晃了一圈儿。
洛游轻笑,踩上车踏板,用力向前蹬。
她许久未骑车,起步有些歪歪扭扭的,还没来得及平衡身体,车后轮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猛地刮到,她重心不稳,车头歪过去,摔到了地上。
还好衣服穿得厚,除了全身都很疼,没伤到骨头。
洛游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看到后方的摩托车上下来一个男人,食指指着洛游骂骂咧咧冲过来。
她刚准备说一句“我没事”,谁知被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tm没长眼睛吗?把我蛋糕碰坏了你赔?”
她懵了一瞬,嘴跑得比脑子快:“难道不是我是在前面骑车,你自己撞上来的?”
男人面红耳赤,把装蛋糕的袋子举到洛游脸前:“你自己看!都摔烂了,骑车骑成那个样子,是手残废了啊还是脑子不好使?那么宽的大道,你非得往这边扭,扭给谁看呢?”
那男人个头比她高出不少,洛游被吓了一跳还没缓过来,又无缘无故挨了顿骂,她气得嘴都开始哆嗦。
余光里,看到那男人手提着的盒子里,蛋糕颠倒,歪七扭八,奶油糊在了侧壁上,很显然是受到巨大冲击,并且翻转过才会留下的痕迹。
刚刚的擦碰不至于让蛋糕在盒子里后空翻吧。
逻辑站上风后,洛游也不激动了。
她冷静道:“是你先撞上来的吧?我才刚起步,就被你撞到,怎么说也不能把责任全怪在我身上。你这蛋糕一直放在车筐里,顶多颠簸一下,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男人像是生了极大的气,脸红嘴白,下巴底下那块肥肉在风中狂抖,他瞪起眼指着洛游鼻子:“你这女的——”
话没说完,在男人身后,一只厚厚的毛绒大掌搭上了他的肩。
洛游举目望过去。
胖熊手里还捏着几张传单,脖子上的大喇叭嗡嗡地响,几乎要贴在男人耳朵上了:“跟熊熊拍照发朋友圈,可以享受半价优惠哦~”
男人皱了皱眉,以为这熊是要跟他合影,粗鲁地推了熊一把:“滚滚滚!一个臭发传单的,别妨碍我!”
嘟囔着,他又把手机伸给洛游:“你赔五百吧,微信支付宝都行。”
那只熊堵在两人之间不肯走,反而往男人身边靠近了两步,眼看两人快贴上了。
她准备阻止罗文栋,对着胖乎乎的熊说:“你别理他,这人是讹钱的,我来解决。”
男人音量陡然拔高:“我?讹钱?难不成是我让它摔的?真服了,看见你们这帮女的上路就头疼——”
大喇叭滋啦啦响:“跟熊熊拍照发朋友圈,可以享受半价优惠哦~”
被喇叭声吵得受不了,男人不耐烦地举起手机:“真看不上你们舔着脸发传单的样子,见到人就缠着。”
前置摄像头已经收进他那张满面油光的脸,还有旁边的半只熊耳朵。
他冲着摄像头说:“你家卖蛋糕吗?有的话正好我让那女的赔给……”
“乓”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一切话语声。
镜头里,一只熊掌突然闪进屏幕,直接招呼上了男人的脑袋。
毫无防备的男人被这只熊一掌打傻,他牙紧紧咬合,脸扭曲皱缩成一团,像极了那盒子里面目全非的蛋糕。
趁他跌坐在地上的功夫,大熊越过男人,毛茸茸的玩偶服结结实实地挡住洛游,伸手扶起她的胳膊。
“你——”男人刚准备骂骂咧咧,对面店里,比他不知宽了多少倍的魁梧大汉正举起一支拖把杆,猛冲出来。
刚刚还怒目的男人拍拍土起身,气得胳膊直抖,语气却软了下来:“真是倒霉到家了!”
“罗文栋?”洛游对着举起拖把杆的罗文栋惊呼出声,又猛地回头,看向棕熊——
她指着眼前的棕熊玩偶:“那你——”
她一只手被胖熊扯着,力度不容挣脱,也完全看不到那个被揍趴在地上的男人怎么样了。
只能听到罗文栋说:“餐馆门前不许停车,你看不见吗?还有,你这蛋糕撞上人之前就已经稀烂了,用不用我调出监控给你看看?你真应该感谢刚才那位女士的宽容,不然你今天就坐在警察局过生日吧,我记得碰瓷处罚多少钱来着?洛律师,你记得不?”
洛游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望了一眼,男人就差给罗文栋跪下了。
她轻嗤一声,没再理会。
她一直被棕熊保护进店门内,身后才响起摩托车疾驰而过的噪音。
罗文栋把拖把杆横在肩上,嘴角噙着笑,大步流星地回来,拍了拍玩偶熊的胖爪子,像是选手赢得比赛后,为胜利互相击掌的仪式。
洛游也是在此刻,确认了棕熊里面的人是谁。
她和棕熊面对面坐在门边的小圆桌前,看着对面人摘下头套,饱满的汗珠挂在额前,哼了声,像是被洛游给气笑了。
“余辽。”她慢慢叫了声他的名字。
余辽呼出的热气轻扑在她脸庞:“明明就在对面,怎么不知道喊人帮忙?”
她忍着痒意,动了动睫毛。
余辽短暂停顿了下,逐渐放轻声音,更像是一种私密的对话:“还是说,有人做了亏心事在逃避。”
洛游垂着头,眼尾还有些发红:“又不是我单方面的,难道你敢保证当时你已经醉到失去理智了?”
她是真的在疑惑,也有点委屈。
“怎么会,我说了我醒着。”余辽轻轻地笑着,带了点惯常的松散,又有点道不明的暧昧。
洛游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所以,要交代清楚,也是我们双方都有责任。昨天我确实有急事,不适合谈论大事。”
“那你的意思,是要为这件事挑一个重要的日子讨论?”余辽拆解着她话里的意思。
洛游紧抿着唇:“我这不是过来了,你想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静默几秒,面对着表情渐渐冷下来的洛游,余辽突然正色:“那这样好不好?明天我过生日,也算个重要的日子。”
洛游猛地抬起头。
她竟然忘了——
余辽并没有丝毫伤心的表现,笑意在唇角压得很深:“我可以邀请你来过生日的时候,‘顺便’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