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封启一行人再度启程,路上走走停停,晴天赶路,撞上雨天就找地方落脚。
马车稳当前行,旅途无趣,一直睡也不是事儿,白封启便开始教姜膤下棋。
近来,姜膤读了不少书,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有诗词歌赋,皎月国的由来,以及皇宫里的事。而其中,她最在意一句话,“后宫佳丽三千人”。
书上说,后宫充盈子嗣繁多才是国盛的象征。
后宫佳丽……姜膤念着这新学的四字,心头堵得慌,下意识将那点不快摆在了棋盘上。
“好棋,你起手比月意灵活,棋风也比她凌厉。”白封启随口道,目露赞赏。
月意?姜膤拿着棋子的手蓦然停住,她抬眸看他。他面上并无其他的神色,很是自然,不大像是提了什么特别的人。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他叫得如此亲昵,怕是关系匪浅。
她心底更不舒服了。
在认识她之前,他是不是有过其他女人?
一定有。
他是皇帝,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加之外貌出众,待人温柔,怎会不吸引女子。
为何他从不说自己的过去。
“膤儿,下棋该专心些。”觑着姜膤心事重重的脸,白封启不明所以,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姜膤瞧了白封启许久,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她摇摇头,将脑子那些有的没的通通扫光。
白封启不说,她便当他没有。
只是,这个美丽的名字在她心里留了一根刺。
*
三日后,马车到达帝都,主街道又宽又长,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皇宫。
车门打开的刹那,明媚的日光从碧空倾泻而下,照得姜膤下意识遮住双眼,待适应之后才抬头看去。
朱红色的外墙,金黄色的琉璃瓦,眼前的成片建筑便是皇宫,雄伟而壮丽,气势逼人,散着耀眼的光,犹如一座巨大华丽的岛屿。
“进去吧,母后在里面等我们。”语毕,白封启牵起姜膤的手,并肩往前走。
对于这个陌生的地方,姜膤是怕的,但她也清楚,以后她会在皇宫里住上几十年,应该早早习惯它。
道上有两排宫女太监,见着两人便开始下跪行礼。
进入大门后,一群穿着华服的女子蜂拥而来,她们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神情各异。随之而来的香粉喂有些刺鼻,姜膤不自在地皱起眉头往后退。
“别怕。”白封启按住她,递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顺道握紧了她的手。
“启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为首的妇人在他们俩身前站定,她着一身黑色的金纹宫服,发髻高耸,斜插一支凤钗,气质端庄高雅,瞧着并不显年纪。
其余十几名年轻女子是各有各的美,叫她一下子分不清谁是谁。
姜膤呆呆地站在白封启身侧,木然望着眼前的诸多没人。她想,这些便是他的后宫佳丽吧。
他没提,她便以为他没有。
原来他有。
“母后,膤儿自小长在渔村,不懂宫里的规矩,还望母后别介意。”
白封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姜膤立马回了神,下跪伏身道:“民女姜膤,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皎月国开国并不久,赵循瑶是第三任皇后,包括她在内,三任皇后都出身官宦人家,与她们一比,姜膤的出身自然显得尤为特别。
赵循瑶赶忙扶起姜膤,仔细打量她,笑道:“无妨无妨,哀家也不是那小气之人,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对方打量的视线大方而直接,并不叫人反感。然而念及对方的身份,姜膤还是垂下了螓首。
“好孩子,这些年在外头受苦了吧。往后皇宫便是你的家,哀家待你会同亲生女儿一般。”赵循瑶抬手,轻轻抚上姜膤的发丝,言语中的情意听着像是真的。
“民女没受苦。”姜膤兀自低着头,她还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回答得略微生硬。
“听说妹妹长在渔村,日子不好过吧?”
“渔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破破烂烂的么?”
“妹妹别难过,后头都是好日子了。”
“到底是上天选中的人,长得真标致,同皇上站在一处相配得很。”
……
渐渐的,周围的女子开始说话,除了夸她还是夸她,不过没一会儿,她们便围着去了白封启身边,一个一个,瞧着柔弱,力道却不小,生生将她挤了出去。
姜膤孤零零地站着,喉间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发不出一点声来。
她不明白,他为何不告诉她后宫里有这么多女子。若是他早些说了,她此时一定不会难过。
“妹妹怎么不说话,可是怕生?”开口的女子长相艳丽,举手投足间自成一股媚态,她没去争白封启身前的位置,反倒是缓步行至姜膤身侧。
这声“妹妹”听得姜膤心口犯堵,基于礼节,她扯开嘴角喊道:“姐姐。”
“好了好了,别围着皇上闹。膤儿刚进宫,你们以后可不能欺负她,叫哀家晓得定不轻饶。”赵循瑶板着脸放了重话,说完转过身来拉姜膤,“走,哀家带你去永昭宫,你先瞧瞧喜不喜欢。”
“嗯。”姜膤瞥了眼那只陌生的手。她不喜欢陌生人的热情,更何况太后的热情也不是对她,是对她心口的胎记。
这一点,她很清楚。
她们即将走到门口,然而白封启并未跟上,她忍不住扭头看他,他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中浅笑,很自然,又不大自然。
瞬间,她心头一疼,仿佛有根刺扎进了肉里。
“贵妃娘娘到……”倏地,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
姜膤抬眸,目光恰好与迎面而来之人相撞。
与殿内的女子不同,她眉间沁着几分憔悴,面容娇美而苍白,一袭轻纱般的粉衣衬得她整个人好似站在玉兰花中。仿佛风再大些,她便会被吹走。
恍惚间,她想起一件事,白封启教她下棋时提过一个人。
月意……
姜膤的心思还来不及转动,只听耳畔吹过一道风,等她再看的时候,白封启扶住了那名女子,双眉紧皱,责备道:“你身子不好,出来做什么。”
仔细一听,这语气稍显熟悉,但又有那么些不同。
“出来走走。”秦月意仰头看白封启,双手自然地搭在他臂弯间,细声细气道:“听说皇上将命定之人带回来了,这样的场面臣妾哪里能缺席,不合礼数。”话音刚落,她便朝姜膤看来,面容亲切,“是这位姐姐吧,真好看呀。”
她说话的时候,一对珍珠耳坠微微晃动,流光闪烁间更显肌肤苍白。
面对这样柔弱美好的女子,姜膤根本说不出话,尤其看着他们亲密的模样,她只想逃。
“月意最不让人省心。”赵循瑶说着松开了姜膤的手,径自往秦月意走去。
她一走,殿里的女子跟着往秦月意涌去,每人一句,说这说那,都是些关心人的话,不过眨眼时间,秦月意成了众星捧月的对象。
姜膤僵硬地站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至于说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的视线全在白封启扶着秦月意的那只手上。
从她出现开始,他再没看过自己。
她想,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兴许还是麻木呆滞的,像木偶一般。
*
后来,不知出于什么,赵循瑶终于记起了姜膤还在一旁,重新牵起她往外走。
姜膤低着头,任由她拉着。
永昭宫地处皇宫最南边,周围没住嫔妃,瞧着很是冷清。
这是赵循瑶安排的地方,除此之外,她还将自己的一个宫女给了她,宫女叫岚枫,大家平日里称她“岚枫姑姑”。
跟渔村比起来,皇宫哪里都强过百倍,除了人心。
赵循瑶走后,姜膤走了一圈,木然望着华丽的寝殿。她说错了,其实这儿的日光也比不上渔村,不够亮。
“姜姑娘,奴婢替你整理行李。”岚枫快步行至姜膤身侧,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用,我自己整理。”姜膤放下包袱打量她。
不知是在太后身边待太久还是自身的缘故,她的脸看起来格外古板,甚至是死气沉沉,在她见识短浅的世界里,她想到了“雕塑”两字。
“是。”对方都如此说了,岚枫也不多说,默默站在一旁等候差遣,心头暗自估量着这个来自渔村的姑娘。
她像张白纸,不懂世故,更不懂后宫,大概还不晓得自己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皇上在意谁,宫里上下都清楚,姜膤身份特殊,往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走,而她能做的便是助她习惯宫里的一切,将自己的言行做到最好,千万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太后特地安排她来伺候,意思很清楚。
外头,夕阳渐渐西下,在皇宫一角洒下余晖。
姜膤从包袱里拿出随身衣物,正要放到衣柜里,转念一想,她停住身形,这些衣裳她以后怕是不能再穿了。跟那些华服比起来,它们连寒酸都说不上。
可让她就此扔了,她舍不得。
这时,岚枫开口,“姑娘若是舍不得扔还是先放着吧。”
闻言,姜膤抬头,她觉得她不像冷冰冰的人,至少内里不冷。“谢谢。”她装作不经意间询问,“岚枫姑姑,皇上究竟有多少妃子。”
岚枫神色不变,如实道:“奴婢不清楚。”
“哦。”姜膤落寞地应了一声。
沉思片刻,岚枫继续道:“皇上与平民男子不同,有嫔妃千百,姜姑娘不会是唯一,但姜姑娘有蝴蝶胎记,会是皇后的人选,而皇后只有一个。姜姑娘,做皇后要大度,要有容人之量,以后皇上的妃子只会更多。”
这些事,她不懂,她可以讲给她听,在帝王家求一心一意是妄想。
她说完,只见面前的姑娘抓紧了包袱,眼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我知道了。”姜膤深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她有蝴蝶胎记又如何,她不是他的唯一,更何况,她看出来了,那名病弱的女子在他心里比她重要。
后宫女人千百,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来帝都的一路这么长,他为何不说,还是说,在他眼中这些事无关紧要。
“请姑娘快些收拾,晚宴前还得梳洗打扮。”见她发愣,岚枫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嗯。”姜膤怔怔地盯着包袱,心头翻腾,思索半晌后将包袱整个放入衣柜。
*
迎福宫。
一回寝殿,秦月意便去了榻上躺着。
她身子本就弱,近日又不大舒服,走出门都难,然而听说那个人要来,她无论如何也要去瞧瞧,谁知这一走,气急了。
佩殷俯身给她盖好被子,扭头吩咐宫女去端参茶。
“佩殷姑姑,你觉得她与本宫相比如何?”秦月意半靠在床头,秀丽的双眉往下压,眸中隐隐有丝不安。
在她看来,姜膤的长相并非倾城之貌,身上也无吸引人的地方,她匆匆赶去是想知道自己输在何处,但事实告诉她,她哪儿都没输,只是输给了命运。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蝴蝶传说,据说是老天爷在定皇后,听起来玄乎极了,帝都的少女都希望那个人是自己。
传说原本是好传说,可当她喜欢上白封启时,这个传说立马变了味儿,因为她没有蝴蝶印记,注定做不了皇后。
“娘娘,先喝口参茶。”佩殷捧着瓷杯坐上床榻,语带鄙夷道:“她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渔村女,哪里比得上娘娘。后宫妃子众多,您瞧瞧,哪个不能将她比下去,再说,您同皇上可是有十几年的感情。”
“十几年的感情……”看着瓷杯中淡黄的参茶,秦月意松了口气,虚弱道:“是啊,本宫与皇上一道长大,哪里是她能比的。”
“也不对。”佩殷摇头。
听得这几字,秦月意当即一愣,急道:“哪里不对?”
“帝王家的感情哪里算感情,尤其是男人,男人最容易变心。”佩殷放低双手,似模似样地说着,“虽说皇上如今待娘娘最好,但姜膤毕竟是皇上的命定之人,没她,皇上的命数便不完整,有这层关系在,皇上能不重视她么。”
是,确实如此。秦月意坐起身,整个人都精神了,“不,本宫信皇上,他绝不会变心,他不是那样的人,不是……”
她望着一处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佩殷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双手渐渐用力,直将锦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佩殷无奈地叹息,“娘娘还是不懂男人,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顿了顿,她凑近秦月意,故意放低声音,“前几月,各地灾祸不断,皇上的脸一直没晴过,可如今呢,娘娘瞧见了吧,皇上在笑。”
“这……”秦月意被说得哑口无言,讷讷地张着嘴。她局促地抿着唇瓣,委屈道:“她是老天选的,本宫从未想过跟她斗。”
“娘娘,奴婢并没要您跟她斗,您心地善良自然做不出那些腌臜事儿的。”佩殷奉上参茶,略有深意道:“但这后宫里可不止您一个妃子,难保她们不对姜姑娘生出看法。奴婢觉着,皇后的位置娘娘怕是争不过了,您要争的,是皇上的怜惜。”
这样直接的话,听得秦月意心头猛然一沉,手指抓得格外用力,细长的指甲几乎被生生掰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