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庄啼没得到他的回应,眼中的光便暗了许多。
其实也可以理解。
他想到京城中的那些骄矜公子,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一上来便热情的触碰,那样时间一长便会生腻。
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陪他玩救赎的游戏——找个堂皇的由头,自欺欺人说不愿看他泥足深陷,到头来也不过是将他私藏进另一个囚笼。
庄啼垂了垂眼,他素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旁人来拯救。但之前那些人,却没有谁比眼前这个更加合他的胃口。
乃至于即使是跌落山崖的瞬间,闪过他心头的,不是再次遭到背叛与抛弃的愤怒和怨怼,而是一种惶惑的茫然。
到头来,原来他只是遗憾,这次依然没能抱紧那个记忆中的影子。
伤口的疼痛将他的思绪唤回。
庄啼伸手摸到缠在身上的布料,便知那不堪恭维的包扎技术是谁的杰作。偏偏对方似乎还嫌他乱动影响自己发挥,不耐烦啧了一声,轻拍开那只不安分的手。
果然,又在拿他练手。
庄啼唇角翘了翘,心中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忽然想,自己其实不介意多费些心思的。
无论是男欢女爱的游戏,还是扮作任何对方喜欢的模样,他都可以奉陪。
他也不在意对方是真君子,还是伪小人。
只要是眼前这个人。
只要这个人愿意……
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完毕。
实际上是江乐鹿再没法从身上腾出多余的布料,得亏女主眼看不见,就凭他现在的暴露程度,高低得算个羞耻play。
他寻见一个木桶,决定出去打点水回来,也能顺便将那几条小鱼料理了。
至于主角,不管有的没的,都得等他将庄啼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不是,宿主你这……】
江乐鹿煞有介事:“我有自己的节奏。”
说着,便打算起身,不料下一秒,衣带被人精准无误地勾住。
“六月雪,那小子的解药。”
庄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慢条斯理的。
“我已找到了。”
江乐鹿僵硬地转过身,并非因为她口中的话,单纯怕动作太大,扯裂所剩无几的布料。
他还没有在崇山峻岭裸奔的爱好。
庄啼却好似全然不知他窘迫的心思,挂在他腰间衣带的手,还轻巧地摇了摇。
性质堪称恶劣。
——
“……本王再重复一遍,这帮山匪心狠手辣,有谁胆敢反抗或逃跑,格杀勿论。此外,若你们进山之后,见着一个天仙下凡般的貌美女子,和一个额……额浑身冒着鬼气的男子,务必给本王看好他们。”
鹰嘴山下,乌压压聚集着一片地方官兵。他们天明时收到指令,已经在此处守候多时。为首者骑着高马,一袭红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正是萧檀婴。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那张洗净的脸不再会掉脂粉壳子,明明瞧着像个颇为文弱的书生。
怎料一张口,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子匪气。
有人不怀好意问道:“爷说的那二人莫不是对夫妻?您若真看上那女子,丈夫留着也是碍手碍脚,不如先杀了,或者直接交给我们,还能拿去换马。”
萧檀婴闻言不由皱眉。他知道岭南一带的风气向来如此,他初到此地就已经见识过了。
那些枷锁千里送来此地的奴隶,大多数是分配给主人。主人见着美貌的女子便随意糟蹋,多余的女子卖给娼寮,男子不听话的便杀了,听话些的就送去做苦力。
当地人习以为常的艰苦的残忍,与他读的圣贤礼义相悖。所以他才会在两年前的某个席间,趁着酒意策马上山,本想寻求片刻解脱,怎料误入山贼之手,稀里糊涂给人做了所谓的“压寨夫人”。
“此人拿下去,杖三十。”
萧檀婴冷冷下了命令,没人再出言不逊。他重新望向重重包围下的鹰嘴山,渐渐出神。
他怎会喜欢庄啼?自己沦落到这穷山恶水,可都是拜她所赐。
青年的思绪飘回两年前的那个午后。
前一日他刚去宫中参加完陛下的千秋宴,回来后便一直将自己锁在房中。
直到一人毫无预兆叩开他的房门。
是他那极少管闲事的师父。
萧檀婴当时藏了心事,随手拿了张字帖摆出练字的架势,余光瞥见一片黑色衣角停在桌边,似团化不开的墨。
当时,江勒鹿说他这字帖笔法呆板,有肉无骨,如同死蛇挂树,接着又问他字帖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当时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如实答了,“对啊,宫里买来的,说是那位四公主写的。两文钱一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何况这字帖哪里你说的那般不济,有小太监跟我说,他们将这字帖拿到宫外去卖,那叫一个供不应求,多的是人出大价钱买。”
“而且据说,那位四公主在宫中过得很不好呢,本来就只能靠卖些字帖、刺绣什么的换些钱财,到头来连太监宫女都欺压她。”萧檀婴收起桌上的纸笔,心虚的目光却不住朝床上瞄去。
那点小动作估计是没逃过他师父的眼睛。
江勒鹿当时便皱了眉,“谁教你说这些的?还是说,你昨日进宫,见着她了?”
萧檀婴也是来了脾气,“何须旁人教我说。宫里谁家的主子,会像他那般身不由己。”
天下锅底一般黑,皇城里的阴暗处更是藏污纳垢。他没把话说全,因为下意识觉得,那四公主的处境,他师父应当是知道的。
“人各有命。”江勒鹿却轻描淡写将他打断,“你有那闲心心疼别人,倒不如先心疼你自己。”
原来就在方才,太后就命人修书一封送至国师府中。
明里暗里说萧檀婴眼看着将要弱冠,国师大人留这么个半大少年在眼前晃荡,想必心里也十分厌烦。
岭南那边的风水虽不如京城养人,将这脂粉堆里长大的少年送去历练,再合适不过了。
这事太后从前也提过几次,江勒鹿素来只当听不见。萧檀婴那脾性,他最是知道的。今日跑去勾栏听曲儿,明日跑去帮城头的年轻娘子卖饼,姑娘的热闹他最爱凑,偏生还没什么心眼。
长公主的兵权说是留给他,实际却在江勒鹿手中。这少年在哪里不是混吃等死,眼下却被人盯上,问题多半出在昨日的宫宴上。
江勒鹿随手把信塞到萧檀婴手中,目光如冰寒刀刃,掠过他身后的床榻,这般热的天气,床帐却围得密不透风。“其实吾一进来便想问了,你屋里……这是什么味道?”
萧檀婴哪还顾得上看信,三步冲过去,张开双臂挡在江勒鹿面前,笑嘻嘻道:“哪儿能啊?这屋里不就只有我和香喷喷的师父您吗?”
他嘴上没个把门,江勒鹿懒得计较,只是道:“你在我府中待几年了?”
萧檀婴:?
这种话不应该等到两个人都年纪胡子一把的时候再问吗?
之前动不动被这样随口问的还是刘公,不过只要刘公一抹眼泪开始说道,江勒鹿那厮起码老实一截。
这是轮到他了?
萧檀婴正准备酝酿情感。
江勒鹿:“真待够了,以后就也不必留了。”
“……”萧檀婴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好吧,我说实话。是我床上那褥子有些天不曾换过了,金风和玉露也说我屋子闻着有股子狗味儿,师父你不要真的赶我走。”
“是么?”江勒鹿脸上没什么征兆地露出一抹笑来,虽笑意未达眼底,却足以让人恍了神,“兴许是你年纪小,法力低微,睡梦中不小心现出原型了。”
萧檀婴:“……”
他不禁撇了撇唇角,这怎么将他说得像个狗儿精似得。
只是这片刻的分神,萧檀婴肩上陡然一沉,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扯到一旁。
阴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床帐向上飞去,露出里面的情形。
空空如也。
萧檀婴准备好的说词还没用上,等到回到神来,屋里早没了江勒鹿的影子。
他长吐出一口气,刚转身就见一道人影从梁上跃下,落在镜前,身姿像鸟儿拍拍翅膀那样轻灵。
萧檀婴捂着心口谴责:“你可快吓死我了。刚才要是真被发现,你可就看着江老贼将我抽成陀螺吧……”
庄啼似是没听到他的抱怨,只精心画着他之前画到一半就被来人打断的眉。
完成最后一笔,十三岁的美丽少年转过一张略施粉黛的面孔,眉眼曼妙深远,透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听闻国师府中有一幅我母亲的画像,你。”他问,“你看我——像她吗?”
萧檀婴地看着那美丽的小怪物,一阵无言。无论是花街柳巷,还会是南风楚馆,他都不曾少去,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身上,那种介于男女之间的怪诞的美丽。
萧檀婴也有些恍惚。
他到底是带回来一个什么人?
不过,他转念想到,那外面抱回来的猫儿狗儿,刚捡回家都知道翻出肚皮讨好主人,何况是从小寄人篱下的孩子。
萧檀婴定了定心神,道:“我师父方才说的话,你也不是没听见。他说话向来难听,你不必往心里去。你若真的不想回宫里,我也会兑现承诺,帮你找个好去处的。所以……”
他眼中流露出希冀,“昨日你说,有法子帮我把楚姐姐从岭南那等流放地救出来,可是真的?”
前镇国将军的二娘子楚凝月,待他向来如亲姐姐一般。楚家被抄后,据说九族都被祸及,流放边荒的队伍浩浩荡荡。
萧檀婴也曾四处打听消息,叩拜座座朱门,但想要捞人谈何容易。不仅是银子的问题,凡是手里有些权柄的人,谁会看在他一个十来岁毛头小子的面子,在那等大事上轻易点头。
他师父那边更不必说,搞垮楚家少不了他江勒鹿的一份功劳。
而眼前这位四公主,据说是太后那边用得颇为称心的人儿。他在昨日的宴上,也算亲眼见识了是怎么个用法——像供人买卖的牲畜,关在空间只容许蜷缩起身子的笼中,和旁边琳琅珍宝一起,被标注价格,被打量挑选。
宁王荒淫,喜欢在宫宴上弄些珍宝美人,然后让那群大臣竞相叫价,正好助兴和活跃氛围。从前就有将臣妻纳入商品之列的先例,如今更是连女儿都卖上了。
萧檀婴彼时大为震撼,但想到宁王卧榻已久,几回宫宴上都只是的匆匆露面,这卖公主之类的营生多半是太后的安排。
萧檀婴一时恻隐,在那只金笼前站了许久。
公主不受宠尚且如此。
眼看着昨日的娇贵矜持都成了奢望,楚二娘子该怎样在那等穷山恶水活下去。
萧檀婴想着便出了神,甚至没有注意到,庄啼蓦地在他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面纱之上,双眼清明,毫无倦意。
“带我出去,我会让你满意。”
嗓音微沙,应是之前被人灌了酒。
一只手向他伸来,天冷衣薄,指尖带着凉意,混着她身上极清淡的酒香,像鲜绿的薄荷那样干净清爽。
等到萧檀婴过来,他已带着人回到国师府中。
庄啼从镜子里他坐立不安的模样,觉得这少年像是现在才知道后怕,未免好笑,正欲说些什么,几片红梅从外面飞进来,粘在她的衣袍。
——然而外面并无风。
他施了粉黛的眉眼显现出厌烦,微微偏首,却只是不紧不慢道:“楚二娘子乐善好施,我也曾受过她的恩情。何况你救了我,我回去会向太后进言,让你尽早见她一面。两年为期,如何?”
萧檀婴:“两年?好了你别这样看我,两年就两年。”
他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那帮混朝堂的,都有套自己的游戏规则。平日作威作福的人,奴颜婢膝起来也都是一个样子。
而这位四公主,光是那份金笼中假寐的从容惬意,怕是许多人打死都学不来的。据说几年前在金殿上,面对那气焰嚣张的外邦使臣,她更是仅用了三言两句便激得对手引颈自戮。
因为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后来人们赞其才情,大多一带而过。萧檀婴在现场,却清楚记得,那股自脖颈飚飞而出的血箭瞬间染红金殿,不偏不倚全喷在一旁的庄啼脸上,浸得得郁红一片。
他眼中波澜不惊,却迟迟不擦面上鲜血,单纯怕毁了一身的白衣白裙。本来眉淡睫长的姣好容貌,这沾了血煞,比他师父还似阎罗。
后来萧檀婴回去就噩梦不断,作天作地地愣是逼着江勒鹿给他亲自喂了几日的药。虽然刘公也一口咬死是他对江勒鹿纠缠不放,被抽昏过去前产生的幻觉。
总之,他从对方身上隐约看到一点母亲的影子,他便下意识愿意相信,这位四公主,应该比传闻中更有气力和手段。
怎料当晚便事情败露。
萧檀婴至今没想明白,藏得好好的人,究竟是怎么被发现的。江勒鹿没有听他半句解释,就将他逐了出来。
最后丢出来的是一封血书,乘着风轻飘飘落在他面前。
出来传话的人面带难色:“国师说,贪生怕死之人,本就不配入他的门。岭南一地匪患猖獗,若郡君有心证明自个儿,去将那处山贼首领的头颅摘下,供在山神庙中,到时大人自会知晓。”
“这血书虽是邪物,与那山匪却有份因果未解。是他当初抛弃在山神庙中的亡妻所书。具体如何用,要看郡君的意思。”
“砰。”
国师府的大门缓缓闭合。
萧檀婴失落的目光,意外与另一人撞上。
庄啼不知何时站在门后,目光如刀扫过他手中那封血书。庭前灯笼灭了大半,映得女孩脸上半暗半明。
……
攻山在即。
肩上的鹰忽然发出尖锐的长鸣,像是无比兴奋。萧檀婴勒紧手中缰绳,若有所觉地回头。
江勒鹿交给他的那名昏睡少年,被他随意安置在一处草垛。眼下旁边却多了一人。背光而立,身姿修长。
一头与少年无二的异色长发,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尊神。
“敢问小郎君。”只听那人声若清泉,颇为有礼,“此路可通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