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入席后,菱角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赴到她身边,拧着的眉头总算松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轻声抱怨道:“还是呆在阿宛身边伺候最自在!你可不知道,方才叫我与那些别的院子里的大丫鬟走在一处,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瞧我的眼神,就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此时的三姑娘却没有应声的兴致,眼神黏在沈鉴身边那一处右侧席上:没有主子,却规整地安排着丫鬟,桌面上齐整地摆放着菜色,玉盘侧安静地搁着一双银筷,还有丫鬟上前跪着往那杯盏中倒酒。
周遭一切都安排妥当,仿佛时刻在等着某人突然现身,施施然举杯入席,共此良辰。
菱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神情禁不住也染上几分惆怅,心疼地望着有些出神的沈宛,道:“阿宛你瞧,老爷这心中时时刻刻都挂念着夫人呢。老爷虽常年在外,不能完全看护着家中,但这心里头跟块儿明镜似的,你受的委屈吃的苦,老爷想必都知道,都记在心里呢。”
沈宛略略收回目光,唇齿间溢出一声嗤笑。
是么,都记在心中啊。
一个人,若因不知情而偏袒,权可以慰藉自己,说是那人心思愚钝。但若一个人,明知来龙去脉,却还任其发展,纵其恶果,又要叫人如何去劝慰开导,谅解那人的难处呢?
她总以为自己对老头子无比亲近,见着他就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藏不住的娇憨心思,是缘于那斩不断的血脉亲情。但随着年岁渐长,读过的书愈发厚重,那些挑刺儿的手段愈发推陈出新,沈宛的心里升腾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那便是只有抓住这最后的几缕宠爱,她才能抬头挺胸、不折傲骨地在这沈家活下去。
有的人啊,就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菱角瞧自家姑娘心绪外泄,在这宴席之上委实显得格格不入、太过唐突,怕叫人捉了把柄又要搅弄风云去,便连忙换了个话题抛:“阿宛,方才我瞧见,你似乎与哪家的公子爷打了声招呼?”
聊起这个,沈宛突然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啊”了一声,扯着菱角让她离自己近些,附耳道:“你瞧瞧那对面,从左往右数第五席的那位公子,是不是特别眼熟?可我一时却想不起是哪里见过了。”
菱角仔细数着那对面儿的第五位公子,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猛地灵光乍现:“是那日在糕点铺子里,那位睡不醒的小公子呀!好像叫……叫什么,暄和来着的。”似是要反复再确定一遭,她眯起眼睛愈发认真地再瞧,此时正值那公子身边的娇俏丫鬟俯下身来央个翅膀吃,菱角便顺眼也瞧了瞧那个丫头。
这一瞧了不得,菱角倒吸一口凉气:“阿宛,那公子身边的丫头,便是今日来送帕子的人。”
沈宛下意识地抚了抚面上罩着的那层帕子,心下觉得困惑。与这暄和公子充其量不过是那日蜻蜓点水般一瞥,横竖想来帮自己的缘由便也只剩下为那吴家少爷赔礼道歉。可之前纳兰成德不是已借着这由头来过一回了么,自己也已明确表达了谅解的意味。照常理而言,双方已然扯平,更谈不上什么额外的情谊,陌路人罢了,他又何必出手相助,平白地惹身荤腥呢。
虽心中另有盘算,沈宛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地揽了一句:“若是如此,倒是欠了那公子人情了。”
菱角并不知先前纳兰成德已来道歉一说,便嘟哝道:“早知是这公子,我便谢也不谢!那吴家少爷虽口无遮拦些,但性子却是豁达明理。倒是这小公子,满口的礼仪规矩,小小年纪活像个胡子花白的教书先生,死板得很。”
瞧她那样子,沈宛便觉得好笑,却又不能告诉她那夜有个登徒子已然平了那段经历,正思考着要如何岔开这个话题,便听得身旁一个伺候用饭的小丫头端着个盘子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请示:“三姑娘,宴上备着一道西域菜,口味重些,奴婢怕三姑娘体弱经不住,便先拿上来让三姑娘瞧瞧,要不要留在台面上用?”
“西域菜?”
顾景明听得身边这丫头毕恭毕敬地介绍着,原本昏昏欲睡的脑袋霎时清醒了不少,酒也不喝了,曲儿也不品了,专心致志打量起面前的菜色来:红火汤汁上铺着切分好的整一个圆形烤饼,烤饼上头垒着剁成小块儿的羊排,上头点缀着新鲜时蔬,肉香四溢,勾引着面前人的唇舌。
顾景明默默地咽了口口水。那丫鬟方才郑重其事地强调这菜口味重些,想必指的是那辣到红亮的汤底。
便冲那丫鬟摆摆手:“无妨,小爷我平日里便是个能吃辣的主儿,这新鲜货色,不得不尝。”
他双眼放光地举起筷子,夹着一块儿羊排便往碗中放,那肉上粘连的汤汁挂在碗壁上,无限眷恋地朝着碗底淌去。顾景明将那筷子头往嘴里一抿,咂摸了两下,确实如同在口中炸开那般略有些刺激,不过回味过来弥留缭绕在唇齿之间的鲜香更是令人欲罢不能。肉用牙齿轻轻一磕,便顺从地自骨头上分离下来,酥软入味,挑逗着食客的味蕾,安抚着那躁动不安的心。
值了。
顾景明心里蹦出这俩字。
好东西自是要与身边人一同分享,这才算是吃得更有滋味。他向着秋实和银杏投去暗示的目光,那两人瞧了那红油汤底便退缩,他只恨不能拍着大腿怒斥二人胆小如鼠,竟与如此美味失之交臂,便不死心地将目光再次落到了一旁的叶暄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