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像雾一样无声无息洒落,空气冷峻,让人没法外出干活。以往的每一年,这样的雨天会持续五六天,过后便是春耕,春耕过后纪路驿便随着老猎户上山打猎,一去便不知多少个日夜。因此云棉倍加珍惜朦胧的细雨天,因为纪路驿做不了其他事,只能待在家里。
而在家里,纪路驿也有许多事要做,要监督虎子洗衣做饭,还要盯着后娘喂鸡喂鸭,这年春天纪路驿搭了一个猪棚,还要割猪草,喂猪。还有时不时督促妞妞背书、云棉识字。
这些都做完后,纪路驿也要学习,床头的柜子里藏着几大沓书籍,都是纪路驿从集市里淘回来的旧书。很小的时候他娘亲便教他认字,给他买三字经,娘亲留给他的遗物他有好好对待,连识字的本领也越加厉害。教几个大字不识两个的小屁孩绰绰有余。
妞妞乖巧,大哥让做什么便做,不吭声,乖乖听话;然而男孩子天性调皮,挨了几顿打的虎子对识字上学依旧提不起兴趣。兴致来的时候认真一刻钟,一刻钟过后原形毕露,除了认字,手里捏根木头都能玩出花儿,是以这些天纪家时不时传出一阵激烈凄惨的小孩嚎叫。
纪路驿从不对妞妞下手,对虎子手却从来不软,手臂粗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往虎子没几两肉的小小身躯抽,从来不手软。虎子的嚎叫实在太惨烈,从隔房传到妞妞和云棉的耳朵里,再从门口传到村口外。
妞妞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扯扯云棉的衣袖,小脸皱成一坨,显然有些害怕:“云棉哥哥,你去劝劝哥哥好不好?虎子再被他打下去就死了,他死了就没人陪我玩了,那我可太孤独了。”
在妞妞不知道的角落,云棉已经劝了无数次,只是收效甚微,虎子顽皮起来,好脾气的云棉都想揍一顿,别说有气永学不会憋着的纪路驿。
云棉到底心软,晚上睡觉前忍不住替虎子求饶。
“路驿哥哥,以后轻点打,打坏了妞妞就没玩伴了。”云棉是这样劝的。
纪路驿:“我心里有数。”
“哦。”云棉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那就好。”
好日子都过得快,一眨眼天晴了,春耕来了,水稻种子在水里泡发了芽,天晴往犁成水田的地一撒,静待半个月,三四十天便成了秧。
择一个好日子便能抛秧,这个日子如何选择,全凭庄稼人心情。纪家田地多,赶在村里大部队前两天便开始抛秧,这时多日不见的胖东便现身了,抽条了,也长高了,脸蛋都没那么圆乎了。
胖东不圆了,但带来了抛秧大部队里藏了一个圆乎乎的女娃娃,这女娃娃五官脸蛋都与胖东有七八分相似,叫水仙儿,是他亲妹子。过来煮饭干活的。
水仙儿比虎子妞妞年长三岁,个子比他两都高,身材也都比两圆,干活利索,洗菜炒菜三两下就成。云棉在屋里识字,时常能听到水仙儿嫌弃虎子的声响,嫌虎子干活慢,劈柴不如她劈的快和整齐;炒菜不如她味道好;洗衣不如她洗的干净。
纪家除了纪路驿,又出现了一个能降得住虎子的人出现了,人儿还是女孩子,虎子不能打,也不敢打又比不过,憋屈得很。往田地里去,纪路驿不让他一小孩下田抛秧,回到屋里去受水仙儿的气。
云棉要乐开了花,连妞妞都说:“水仙儿太棒了,替大哥担忧了,嘻嘻。”
正是换牙的年纪,妞妞两颗门牙前段时间松了掉了,说话漏风,音儿不准,云棉捂着嘴笑,心道这两龙凤胎太好玩了。
正午太阳金灿灿,刺得人眯起眼睛。方圆百里内田地里弯腰干农活的农民陆陆续续到田坩休憩,亦或是赤脚往家里赶。纪路驿就是其中之一,脚底板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往黄泥路掉,沾上许多黄色尘埃,手上拎着鞋子晃来晃去,腿长步伐大,没一会儿便到了孙家学堂。
未见人影,先听闻声音。学堂内,云棉的好友小灰,一向斯斯文文的人此刻却变得骂骂咧咧,不知在骂什么,不过很快纪路驿听见了狗崽子痛苦的呜咽。经过学堂大门时,纪路驿余光瞟了两眼,文质彬彬的小灰彼时正在虐待小动物。
纪路驿脚步放慢了些,只见小灰一共踹了狗狼崽好几腿,至于多少腿,不多不少,纪路驿心里数了,一共五下。
每一下,狗狼崽便发出痛苦的呻吟,直到后来只能趴在地上求饶。
纪路驿面不改色,心里却内心嘶了声,转身往村口方向去,腿长步伐大,没一会儿便见着纪家大院的影子,灶台方向烟筒硝烟未散,纪路驿推开大门便闻到饭菜香,应了胖东那句水仙儿是个能干的。
这样式的饭菜香,纪路驿少有闻见的机会。云棉也异常兴奋与激动,一边朝纪路驿招手,一边咧嘴笑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很高兴地道:“水仙儿做了酿豆腐、小炒辣椒和红烧肉,还做了个鸭,闻着特别香。”
云棉此刻的眉眼弯弯的样子却比水仙儿做的饭菜要香,纪路驿一扫而过饭桌,盯了许久云棉的脸蛋,最后没忍住捏了一下,云棉右边脸颊迅速被捏得变形,但感觉不到疼。
落座餐桌前,纪路驿贴着云棉的额头碰了下。被捏着不疼,但少年皮肤比豆腐嫩,一下子红了一大片,像抹了胭脂。云棉屈着食指滑了滑,纪路驿看了眼,给他夹了一个鸭腿:“吃饭。”
在纪家,只有纪路驿落座动筷子,这顿饭才算正式开始。水仙儿还在灶间没出来,正埋头装饭菜呢,没注意外边的一举一动,倒是灶间热闹,连月如翻箱倒柜找了两盘,盛了两碟饭,两碟菜又走了。
水仙儿倒不是没听她哥讲过纪家的事儿,只是哥说了别管别理,好好干活就成,在外边也不要多嘴,就能吃饱饭,这年头有饭吃就不错了,还能吃饱,还有肉吃,水仙儿为了这,怎么也不会做得罪大财神爷的事情。
便对两头也懒得好奇了,既然大家都当他们透明的,她也跟着做就好了。
水仙儿在灶间待了好一会儿,盛了几人的饭,还有装菜,等会纪路驿吃饱了好有的带去田里让哥他们吃。快要装完毕了,倏然听到外边一声催促:“水仙儿快点出来吃饭,待会再装吧,要不然剩下的让路驿哥哥来吧,你出来吃饭。”
水仙儿来纪家不久,却也清楚整个纪家敢使唤纪路驿的、能使唤纪路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云棉。
她当然不敢麻烦财神爷,便加快手上速度:“来了来了。”
人手够,无论多少亩地,几天时间下来,也抛完了秧。春耕结束,按理说胖东和水仙应当回家去,可几天下来,不但不见他们有要离开的样子,反而有长住的趋势,云棉心里琢磨好了一会儿,可怎么动脑子都没有得出结论。
由于每日繁忙识字,便也没多少时间真来琢磨胖东两兄妹留下的意图。直到几天后,纪路驿将卸下来的板车重新安上骡子,打猎的工具被放在了板车上,云棉便意识到不妥了。
当晚,云棉整张脸皱巴巴地贴着纪路驿的胸口,语气很忧愁地说:“你是不是又要上山打猎了?都不告诉我。”后面一句是相当埋怨的嘟囔。
但纪路驿什么都听到了,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不管说什么都能清楚的听到。就算不能,按照纪路驿对云棉的了解,也能猜的七七八八。
纪路驿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用胸腔发出一声嗯,显然被他那句埋怨的嘟囔取悦了,食指与拇指在他脸颊碰了碰,掐了掐。
云棉却不满他一个嗯字。这晚无风也无雨,相当寂静的夜晚,云棉搅动被子,棉被与衣裳之间的碰撞,摩擦出一阵一阵响应,也像是云棉表达不满方式。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改以前不满就不让人抱的、甩脸色的毛病。可能云棉也知道,就算纪路驿不说,他们也即将面临分别吧。
动静在寂静的夜晚挺大,人却依旧在纪路驿怀里,所以他岿然不动,乐得让他撒气,只要人离开怀抱,都是小事。
云棉自顾自撒气,没能引起纪路驿的任何回应,彻底怒了,手掌攥成拳头,捶了一拳纪路驿的胸口:“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让你亲了!”
气鼓鼓的道。
纪路驿却觉得云棉整个人软绵绵的,拳头像是给他挠痒,语气像撒娇,让他心里一阵酥麻,嘴角上扬的角度不禁加深,先是沉默应对,其实在佯装。
后来惹得云棉撒气一样又捶打了两拳,纪路驿才笑着开口问:“亲还要经过同意啊?”
他们实在,已经亲过无数次了。
现在强调需要经过同意,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嘛。
这话一出,纪路驿忽然感受到胸口一股外力,绝不像刚才挠痒一样无力,二十分钟使了寸劲,猛地一下来袭,让他闷哼了一声。
云棉动完了手,也不给他机会说话,直白的说:“是,你做什么都不需要我同意,但我不论做什么都要经过你同意!”语气憋屈又气愤。
纪路驿听他这样说话,心里却挺高兴。以前的云棉太乖太听话了,唯纪路驿马首是瞻,如今慢慢的会表达喜恶与不满了,这是进步。
虽然令纪路驿头疼了一段时日,可这样的云棉也招纪路驿稀罕的很,他便握住云棉的后颈,碰了碰他的唇瓣,哄道:“我稀罕你才要管你。”
“我不稀罕你?”云棉很不客气地说。
纪路驿毫无办法:“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有,”识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的云棉开始很不好哄,“我们之间,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云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认命又像是不服气,抓了抓拳头说:“孔先生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你是不是认为我没资格知道你的事情,或者去管你,毕竟我只是纪家的奴隶......”
奴隶两个字还没完全说出来,云棉的嘴巴就被纪路驿又大又厚,还带着茧子的大手捏住下巴,完全没有退路,只听纪路驿厉声道:“我说了没有人敢把你当奴隶,你也不许自轻自贱。”
云棉脸颊贴着纪路驿的胸口,而脸颊又被钳制住,动了动嘴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唔唔。云棉挣扎了两下,纪路驿也没放,直到云棉泄气,他才松开。
下巴被捏着疼,云棉摸了摸,沉默了良久,才开口:“你总是这样。”
“算了,我不想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的话一直都不重要。”这对云棉来说,是异常沉重的话,带有极度消极悲观的态度,像是对纪路驿积攒已久的不满,也像是要放弃什么一样。
这对纪路驿来说,是不允许的。他不允许云棉对他失望,更不允许云棉对纪路驿不管不顾。云棉无所谓的态度已经触及纪路驿的底线,从来没感受过温暖的纪路驿是很难好好说话的,即便对方是一直温暖他心窝的云棉,在感受到云棉一点点对他失落时,纪路驿的世界正以极快的速度崩塌。
可又很怕吓到人儿,纪路驿忍得额头的青筋暴起,手掌紧紧地攥紧,若是长了长指甲,掌心能被刺穿,即便这样,还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手。
花费了极大的力气,纪路驿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听到自己颇为平稳的语气:“说了,你也会不开心。”但其实已经是花了力气压制过的才说出口的。
云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可你不说,我也很生气。”语气生硬。
可下一秒却委屈起来:“本来你就要去......了,我每天都数着日子,离你十八岁不到两年了。你还要上山打猎,不告诉我,不就是因为没打算带我吗。”
“你去打猎,就说明这两年我们不可能天天在一起......我很难过......路驿哥哥。”
这是他的选择,纪路驿无话可说,话没的说,可心脏却跟着云棉的话一起发堵,像是塞了千斤万斤沉重的石头,让人喘不过气。
连带着窗外吹来的风也让人倍感沉重,纪路驿抿嘴不语,云棉一股脑将话讲完也不再言语了。两人交颈相拥,寂静无声的忧愁紧紧环绕着,虽亲密,却也令两人感到痛苦,比起痛苦,纪路驿身上多了一层深深的无奈,这一切都是他自个的选择。既已选择,那么再沉重与痛苦也要跪着走完。
可这氛围太沉重了,压的人像是在悬崖边上,上不去,下不来。
良久后,他才找到可以说的话,他是这样开口:“你可有见过小灰动粗?”
毫无相关的话题就此生硬地展开,云棉在黑暗中眨巴了两下眼睛,幸亏他是了解纪路驿的,也知不愿谈这种沉重的话题。云棉这段时间已经表达过打多次带有情绪的话了,纪路驿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或者......不想回应,云棉不想猜,不想追究,贴心地理解他、配合他转移话题。
贴在胸膛的毛茸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没有。怎么动粗?跟你一样一言不合砸凳子砸断人手么?”
云棉这话很无意识,识得几个字也学会了几个成语,现在一句话里头偶尔夹带一两个四字成语,纪路驿欣慰的同时也微顿了会儿,缓缓道:“轻点。”
“不打在人身上。”
这话就很巧妙。云棉当即便理解过来,想起小灰家的大狼狗,庞大的身躯,站起来比小灰还要高,黢黑粗硬的毛发,一对狗眼睛锐利,逮着村里的鸡鸭鹅就追,就咬,小灰家的小鸡崽被咬死了好几个。
“大黑啊,这狗蔫坏蔫坏。在人面前装乖,在鸡面前装狼,咬死了好几只鸡,小灰隔壁白家的小狗都被它咬伤过,不打死算好的了。”云棉气愤地道,好像真想要替小灰除害一样。
纪路驿:“......”
怎么他杀个猪人不理他一整天,小灰拳脚相加狗却得到一个赞扬?纪路驿掐了掐云棉的脸蛋,这小孩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