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自有恶人磨,两个恶霸互咬,此等情形实在罕见。
但仔细想想“互咬”这词太不准确,明明是戚家恶霸单方面地殴打癞子。
戚长夜下手又黑又狠,连村里的一些汉子看了都止不住皱眉,更不用提那些看热闹的妇人哥儿了,杨溪村戚五的确恶名远扬,亲眼见了才知他比传言中的还可怕上千倍万倍,戚长夜懒得与这二人废话,几棍子下去直接打废了人的行动能力。
他又一脚踹开癞子家正屋,几步进去巡视了圈,拎着一件崭新的衣服走了出来,正是癞子用从他身上抢来的银钱去镇上买的衣服。
癞子其实买了两身衣服,另一身此刻正穿在他的身上,被他的血迹染红了一大块,还沾了他被打出来的眼泪鼻涕,模样看着狼狈极了,戚长夜干脆放弃了这身衣服。
杨东村的人只能干瞪眼看着,无人敢出声阻拦他的行动,没看见村长都只能在一边站着吗?没看着癞子脸上流淌的血吗?他们想来想去只能将这一切都怪罪到癞子和孙二身上——你说你们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惹戚家这个,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吗?
平时在村里耀武扬威的,只敢骑在自己村人头上撒野,遇到真的狠茬连人家几招都打不过,呸!只会窝里横的东西!落到这地步真是老天开眼!
戚长夜将衣服扔上了癞子家板车,一旁的面粉也没有落下,癞子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戚长夜又顺手将孙二的锄头从地上捡了起来,一并放到板车上面。
他去灶房里面晃悠了一圈,这间屋里的东西倒是不少,但癞子的个人卫生实在堪忧,案上摆着半只吃了大半的烧鸡,角落的坛子里是只剩个底的猪油,盆啊碗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戚长夜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扫过那些被啃得一片狼藉的食物……最终单手将灶上的铁锅给拎了起来。
铁锅的分量不轻,戚长夜却拎的格外轻松,手臂肌肉绷起明显的线条,即便隔了层单薄的夏衣也仍旧是非常惹眼,完美流畅的肌肉线条隐没在衣衫之下,直到这时杨东村的人才突然惊觉——褪去那些让人心悸的狠戾凶蛮,戚家这恶霸的长相竟然非常不错!
铁锅被倒扣在板车的一角,车上仍留有一大片空余空间。
于是戚长夜走到了柴房门前。
柴房门并没有锁,在他进院之前癞子刚将这门推开一道缝隙,戚长夜在门前停顿了一瞬,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他仍清楚地听到了门内的极力压制住的呼吸声音。
这次他没踢开大门,而是直接伸手推开。
屋里的哥儿如同某种受惊的兽类,颤抖着身子瑟缩着往柴堆里钻。
那些柴火干枯坚硬,单是拿着都觉得磨人硌手,稍稍一蹭就能将人的皮肤磨的红肿泛出血丝,赵岁岁却已经全然感受不到这些了,手上背上的许多地方都被摩擦出了红色血珠,和躺在院里满身是血的癞子相比不算骇人,却要比癞子孙二凄惨上太多太多。
堆柴火也需要技巧,怎样才能堆的扎实堆的节约空间?最常见的方法是横纵交错一层铺着一层,每根柴火都被劈成差不多的长度,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用一些便取上一些。但癞子显然没有这份精力和耐心,一大捆枯枝直接乱七八糟地堆在了那里,硬生生地在本就不大的屋里堆出了一座松松垮垮的小山。
赵岁岁一动,这座柴火山便骤然坍塌了下来,大大小小的枯枝干柴砸在他的腿上背上,他似乎这才从那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中清醒。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柴房门前的戚长夜,就算是他也曾经听闻过这位村霸的恶名。杨东杨溪两个村子早年时常发生摩擦,向来都是他们村子稳压杨溪村一头,直到戚家这位横空出世,不得不说两个村子之间平静了许多——因为杨东村没人打得过他。
赵岁岁曾在几年前见过他一面,当时堂弟赵年年也跟在他的身边,他们混在进山挖笋的村民之中,两个哥儿看着毫不起眼。
戚家的这位村霸应当是没见过他们的,毕竟中间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杨东村的人在发现戚五后就停下了脚步,赵岁岁在人群之中连头都不敢抬,反而是赵年年踮脚伸头直往那边看。
赵岁岁担心堂弟的打量目光会惹到村霸,拽了好几次堂弟的袖子,最后他终于抬起了头,恰好与那村霸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阴翳凶狠面色不虞,眼角还在往下淌着鲜血,也不知道是刚刚和谁打架回来,身材高大肌肉紧实,一拳下去仿佛能将他打飞。
赵岁岁总觉得下一刻他的巴掌就会挥到自己脸上。
他非常怕这样的汉子,甚至连身材高大些的哥儿妇人都怕,这是从小被赵家人打骂落下的心病,已经成了这具身体的本能。
他之所以和赵年年玩得好,一方面是因为赵年年是赵家少有的对他有着和善态度的人,另一方面则是赵年年常年以体弱多病的形象示人。堂弟身材娇小瘦弱单薄,袁童生说过这叫什么、什么弱柳扶风?赵岁岁不懂这些书生郎的词汇,但袁童生总说,时间长了他便也懵懵懂懂地记住了几个。
他只见过戚五一面,回去以后却做了半宿的噩梦,梦里对方狰狞着面容拎着带血的棍子要打死他,梦里的赵岁岁拼命尖叫逃跑,追在身后的高大汉子又突然模糊了面容,隐隐约约透出几分赵家叔伯的模样。
赵岁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戚家的恶霸会这样站在他的面前。
对方正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将夕阳余晖遮挡的严严实实,明亮的光线洒在他的背后,却在他的身前映照出一大块如墨色般暗沉的阴影,癞子家的柴房本就不大,狭窄的一小间屋子几乎被他的影子遮挡了大半,赵岁岁整个人都被裹进他的阴影里面,身子抖的甚至不由他控制。
戚长夜回忆了下原主的记忆,没能翻出任何与这哥儿有关的信息。
不过眼前倒是浮现出一张与这哥儿颇有些相似的脸,总是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似乎曾在原主回村的路上出现过几次。
戚长夜还不知道癞子买走赵岁岁的事,不过看看当前情况看看赵岁岁的凄惨样子也能猜出个大概,他站在门前看了赵岁岁一会儿,没有进屋,而是转身回了院子中在癞子和孙二身上翻找起来。
两人身上共找出了近二两的银子,还有一张染了黏腻血迹的卖身契。
正是不久之前自赵家拿来的那张。
戚长夜看着上面的文字,写这卖身契的人字迹实在是不怎么样,歪七扭八的好几个字都糊成了一团,混着癞子身上留下的鲜血,他看了半天才勉强读懂个大概。
“你是赵岁岁?”他转头望向柴房里的人。
赵岁岁刚刚平复了些,闻言霎时又颤抖起来,他害怕的连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努力从牙缝中挤出了个“是”来。
这是赵家人教给他的“规矩”,不回话会遭到更猛烈的毒打。
好在戚长夜的耳力不错,捕捉到了那句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回答。
赵岁岁的衣服凌乱破烂,裸露的皮肤上青紫交叠,戚长夜毕竟是现代人,完全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想着这人在家里恐怕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的卖身契,一张薄纸却承载了一个人的身家性命,戚长夜长叹一声,垂眸看着瑟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人,“我可以放你离开,不用担心癞子再来找你麻烦,至于这张卖身契……”,戚长夜想了想,他不是什么处处施舍的善人圣父,二两银子足够一户节俭人家一整年的花销,不可能因为一点微薄的同情就做出撕了扔了一类的举动。
何况欠原主银子的是癞子,卖赵岁岁的是他的家人,他连赵岁岁的品性都不清楚,有善心也轮不到他来施舍。
“……这张卖身契暂且就放在我这里,二两银子,我不多要,等你攒够了卖身契上的银钱随时可以找我将这张纸赎回。”
赵岁岁抖了抖,戚长夜知道他听进去了。
“但也不是无期限的,你自己定个还钱的时间。”
赵岁岁性格胆小懦弱,向来只会听从别人的安排,活到这么大几乎没有什么做主拿事的机会,二两银子对他来说是个极其可怕的数字,毕竟这么多年他的手里连十个铜板都凑不出来。
他当然也是想将自己的身契赎回来的,可是……
赵岁岁颤抖着嘴唇,“我、我没地方能去……”。
他永远都忘不了赵家人和癞子讨价还价的画面。
明明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却用最肮脏的足以毁掉任何一个人的言语来和癞子谈价。
“——清白?诶呀你放心,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这孩子我们可一直都盯着呢,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村里知道?那镇上不是不知道吗?镇上县里那些大老爷们还能专门来查他在村里的名声?”
“——要不是我们家忙着筹备婚事抽不出人,我们自己就把人送到镇里享福去了。”
赵岁岁眼眶通红。
他们竟说这是“享福”。
他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蓦地往前扑了一步,整个人都跪在了戚长夜的面前,染着鲜血的手指怯怯地抓着对方的裤脚,他甚至都不敢真的触碰到戚长夜的衣物,用尽最大的勇气也只敢虚虚搭上个边。
他学着癞子求饶的样子磕磕绊绊哀求着他:“戚、戚爷……戚爷,求求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