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沈家钱庄,高墙红瓦,门口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门前门前牌匾上题着“天地同堂”,看上去倒有些年头。沈典求光是站在外面嗅一下就得出些端倪,院子里种的花是东夷的名品藏红花,门前镶的是南海数十年才能捞的上来几碎两的珍珠,连茶盏皆是皇室御用。
方才跟楼袭月打听知道,懂行的都喊它天地钱庄,除了银两黄金流通上下,据说这江湖各派及世家门阀做的那些腌攒事如蛛网似地拢入此地。
所以,她这是被带回家了?
沈典求抱着柱子,只见这天地钱庄人来人往,看上去热闹非凡,这小掌门走了,竟然也跟无事人一样,思及此,她还有些落寞。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她有些谨慎地往身边的人看去:“你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不是说好带我去找上仙吗?”
“情况有变。”楼袭月手里不知又拿出来什么,给她脸上抹了抹。
她嗅到一股类似黑炭的味道,给脸上一刮蹭,果然指腹黑了一团,眉梢有些抽搐,也不知这人又在做些什么:“为何往我脸上抹锅灰?”
“别蹭。”楼袭月啪开她的手,神情严肃,仔细细心地往她脸上,又抹了好几团。
“你现在,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身份。”
莫?
楼袭月温声道:“沈府最近挂了白事,但又无人知晓是何人死了。”
沈典求忽然感知到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死了?”
“准确来说,应当是沈家那个呆傻的小掌门人。”
要说当时沈家掌柜沈压梅选着花灯宴会,声势浩大地将她送回老家。
对外人称,是将前几日过来探亲的小表弟接回老家去。
可谁人不知,这沈压梅向来心思缜密。怎会选择这个日子,故意让小掌柜抛头露面,让旁人觉得这是人家小掌柜闯了大祸,被自家母亲女扮男装踹回老家,也恨不得将此事告知众人一般。
此次诸多疏漏,若是给旁人来说,或许是狗急跳墙,但,那可是沈压梅。
楼袭月瞧着她,忽然眸光一暗。
“懂了吗?”
沈典求想趁楼袭月没看着她时,悄悄又在脸上刮蹭一道灰来,放在鼻尖轻嗅,却没料到这人说着说着便抬眼瞧着她。
忽然的沉默让二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诡异压抑。
沈典求不敢动,只能装傻:“懂。”
瞧她这呆傻样子,就知道没听懂。
楼袭月一副也不强求的样子,继续解释道:“总而言之,现在外人都知道,沈典求在逃回老家之时遭到刺客,死了。”
沈典求这下听明白了:“我死……什么!”
楼袭月的意思是沈家做局故意让外人认为沈家小掌柜死了,可这样能有什么好处?
楼袭月早料到她会一惊一乍,慢悠悠地说道:“若是你死了,世上再无沈家小掌柜,被骗钱一事就与你毫无瓜葛,你被沈家秘密送往另一个地方,逍遥自在。”
是啊,她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小草包,留在这风云莫测的天地钱庄也是一死,倒不如抹去了身份变成寻常人,未来日子还能快活。
沈典求莫名觉得心里闷得慌,反驳道:“可冤有头债有主,更何况我现在又不是草包了。”
既然她在这乱世里捡了一条好命,那就不能白白由此退场。
楼袭月像是很满意她的表情,所谓不经意瞥她几眼,终于让对方有了反应——沈典求见他鬼鬼妖妖打量的眼神,回敬他一个大白眼:“你看什么看,是嫌折腾我这一路还不够吗?对了,你最好是实话实说,别又在这画你的大饼!”
话罢,她还咬牙切齿了一阵,这采花贼太不靠谱了,简直与她之前那位只会空口白牙天天说给他们休假的顶头上司之无耻有过之而不及。算她倒霉,天地广阔偏偏栽到了他头上!
楼袭月抿唇一笑:“这次保证是真的”
她毛腰,贴近他面前,严肃地说:“我想去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隐身的招式?”
也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这么一提,楼袭月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我果然没看错,人家小掌柜还真不是一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主。”
“什么大难?你给我闭嘴吧。”
*
晚风乘着夜色钻进衣角,天又要凉下来了。自沈典求遭人“劫杀”死后,整座府邸更加寂寥无声,徒留沈压梅独守灵位,便是连说话的游魂也寻不着一个,更别提往日众人嘈杂欢声笑语之景。
沈典求趴在北边后院子的墙头上,一脸肃穆。
沈压梅好似更加苍老了些,额间生白发,衬着一身素衣更加寂寥。
这副表情,好像还真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凄惨惨戚戚。
沈典求斜眼看他:“这当真是我娘亲做的局?见着她这么憔悴的样子,怎么感觉我好像真的死了。 ”
楼袭月若无其事地朝她耸耸眉毛:“你是被送去老家了,不过半路不幸被我截胡,眼下人失踪了,这沈家掌柜肯定着急。”
听到他这么说,想想来也是有些道理。
沈典求继续回头望过去,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半夜空气沉闷,混杂着纸钱香火,愈加让人迷糊。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雨。
沈压梅突然听到一些响动,往院子的四墙看去,她穿得很薄,愈发显得小臂寡瘦。窗边起了微小的缝,冷雨斜斜地扑坠下来,在她脸上溅起小小的涟漪。皲裂的、干燥的死皮生在那一片苍白里。
沈压梅轻声地咳嗽着,雨滴轻飘飘从颤动的肩边滑落下去,轻飘飘落在了躲在树影背后沈典求的头上。
“下雨了,”楼袭月见她如此失落的样子,忽然心生不忍,“要不咱先去寻一家客栈避避,往后日子还长,总不会让你们母女分离太久。”
胳膊撑的有些酸,沈典求道:“也好。”
楼袭月正要跳下去,不经意间瞥到那灵堂老红的棺材,人一顿心中腾升出一些不妙:“求儿,先等等。”
沈典求抬头,以不解的目光看去。
“咱们先去灵堂瞧瞧。”
正巧,庭院小道有人撑着伞匆匆过来,似唤沈压梅,只见双方说道了几句,沈压梅便给自己拍了拍灰,被众人围着离开了。
“去灵堂做甚?”
他挑眉:“你不想去看看自己的灵堂?”
沈典求长眼一翻:“我可没那恶趣味。”
在这趴墙根趴久了浑身酸痛,她欲跳下去歇歇脚,哪只被楼袭月逮着,抓好时机像拎小鸡一样拎到了院子里。
“你…”
楼袭月一指放在唇间,压低声音道:“别出声,万一被人瞧见了搞不好就闹鬼了。”
这人,想一出是一出。
沈典求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却他硬逮着步步往灵堂挪去。
“你要看你就去看,别拖着我。”
“又不是看着玩,”楼袭月回头浅笑,“这事让旁人来看处处蹊跷,我也是学习学习你们沈家忽悠人的道术,看看这局做不做得完全。”
院里挂着几盏白灯笼,眼下被风吹雨打,飘忽不定,如同幽魂,格外渗人。
沈典求深知自己逃不了,垮下眉毛,极不情愿道:“搞快点。”
这灵堂并非设在沈典求的小院里,而是落座在沈压梅的常住的院子。眼下纸钱烟灰落了满地,一口上好的棺材就隐于飘飘然的白布之中。
“看来沈母还是格外喜爱你,”楼袭月环顾了一下四周,“哎,这院子可不得了,四处防避,还设了诸多陷阱机关,再看着屋内……”
说着他轻抚了一下茶杯,果不其然,触碰到机关一道利箭破风而来。
楼袭月一躲,回头与沈典求啧啧称奇道:“你瞧,连自己屋内也能设置如此多的小把戏,你们沈家还真是别样的惜命。”
沈典求跟上来可不是听他吹凉风奚落的,此时精气神已耗尽,懒得再与他争辩:“你看完就快走,莫要挨了时间被人发现。”
说这话时琳琅珠玉哐铛,全砸在雨落桃花的断枝上,浸烫的炉火也烧沸,白烛火微颤,火星子燎伤锦袍,溅它伤春悲秋多作怪。
楼袭月依旧还是挂着浅笑,抬步直直向棺材那走去。
“你作甚?”沈典求还未来得及劝阻,这厮便自作主张一脚将这百斤重的棺材踹飞。
只听哐当一声,棺材板摔得稀碎,渐渐滚出一个人来。
沈典求脑子一嗡,倒吸一口凉气:“要是惊扰了他们,今天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兜着,可不兜着。”楼袭月这时还有心思玩笑,抬步缓缓走向那棺材里藏着的人,“先等会儿,我瞧瞧这是从哪弄来的尸体。”
此人应当气息全无,的确是一个完好的女尸,仰面躺在地上。
沈典求深吸了一口气,只见楼袭月抬起手感知了一下身上最致命的伤口在哪。
手臂的肌肉牵动了她胸口的那两道几乎将要贯穿她左侧胸腔的伤口。
不出所料的话,应当是被走尸袭击,最后跌入峡谷,还在水里泡了一会儿。
将这女尸微提起来,翻了个面,艰难地拆下被血糊在脸上的布料,就见此女的脸色因为失血变得几近灰白。
沈典求看不得这样子,连忙闭上了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意冒犯。”
耳边忽然没了动静,睁开眼一只眼,忽然见着楼袭月像撞了邪一般脸色煞白,与这女尸无异。
“楼袭月?”本想让他见好就收,快快逃走,沈典求扯了扯他的衣袖,慌乱间又看了看地下的女尸。
也愣住了。
骤然抬头,满眼震惊:“这是……”
此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