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典求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九曲回肠。
早就说这人欠揍得很,跟那上仙本就是同党,干的坏事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眼下来看好的歹的都说遍,她身上的银子又少了少,身价也跟着往下掉了掉。
这叫天叫不灵,叫地叫不应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思罢,沈典求急火攻心,气不打一处随手给旁边的树干来了一拳。
“你怎么又是这一副瘟鬼样了?”
眼下朝阳正好,晨曦宇过密密匝匝的扶疏枝叶,楼袭月抬眼瞧她,自顾自地悠哉岔开话题,“方才看那红霞,还以为今日又要下雨。”
“你盼点好的吧,要是下了雨,在这野林子里瞎转悠,我们两个必定遭殃。”
忽刮来一阵风,一张纸钱飘悠悠地落在沈典求头上,拿下来上下打量,是昨日送葬队伍的留下的,上面还留这些字:
“精忠报国,楼……什么,没了。”正当无聊之际,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遂而感叹了一声,“有钱人家便是好啊,瞧这葬礼办的跟过大寿宴似的。”
楼袭月目光瞥过来,一时怔住:“这东西也乱捡,你还真不怕晦气。”说完,便将纸钱伸手抢过去,撕了个稀碎。
沈典求双手抱胸:“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晦不晦气。”
一眯眼,再朝他阴阴地道:“倒是人家也姓楼,可能还与你是本家近亲,不妨去试试认亲?”
“瞧瞧?说得可真轻松,这么推算来达官显贵都与我沾亲带故了,”楼袭月表示不耻,“再说了,有钱有权又有何用?还不是被人骗被人害死。”
这句话说的确实有些尖酸刻薄,楼袭月眉尾轻垂,眼底情绪看不分明。
他忽地回想起往日那些所谓好日子,何尝不是一种摸瞎爬黑挑灯看剑,就他这几日晃荡的经验来比比瞧,除了每日吃包子,确实有些寒酸,但至少自由,不像之前……
“我倒也是说说,还真不指望一个采花贼能有天大的本事了,”沈典求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道,“这日子有一遭没一遭的,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才出来晃荡一天,这人不知道抱怨了多少遍。
楼袭月看着她这大小姐娇贵玉体受不得半丁点委屈的模样,觉得好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话说回来,昨日你这么快就答应我随我一同去找那位上仙时,我还是有些惊异的。”
惊异?怕不是愧疚和心虚吧!
沈典求白眼一翻,站定,一步也不再动。
还不是看在原主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要说自己的小命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因小失大,让原主这个大富家里全丧了性命,也免得日后万一原主回来了,她不好交差。
之前同事说,她的好脾气天下无敌,就算准备手刃仇人,也会含笑地转过身,抡起菜刀,然后婉约而慈眉善目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便是所谓的笑面虎。
不过其实沈典求这妮子能把死猪都捯饬成活的,做事从来不着调,给钱就行。
即使今时不同往日,但价值观依旧非常一致,有两条基本的:一是赚钱可以没有底线,二是第一条说得对。
追债算什么?饿死又算什么?全当她胡扯,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所以待到她把债全部追回,锦衣归故里,好好享受一番金玉满堂养尊处优后,再来熟谙无争三昧,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未及多想,她点点头,颇有些惆怅:“可不是吗?所以还请公子多多包涵,顾及一下我的小命。寻债之前,你我二人狗急跳墙,讨债之中,你我二人和和美美,寻债之后,你我二人一拍两散。可好?”
“当然。与沈家小掌柜出来那可是身兼数职且任重而道远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回去之后我肯定会被大卸八块的。”
“你知道就好!”
楼袭月抿唇笑道:“寻常女子若是被我掳来,恐怕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求儿倒是看得开,颇有宰相肚量。”
沈典求装模作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就请今个中午,楼公子好好招待这宰相肚。”
*
行路难,行山路更是难,他们二人几乎走了大半天,越是往里走,连个羊肠小道也望不见了。
别说客栈,烟火气息都没有,倒是湿冷寒气逼人。
这楼袭月嘴上说自己心里自有定数,走了一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还不允许她歇歇脚。
沈典求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烂叶之上,瑟缩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皱紧眉头在心里叫苦连天。
“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照见五蕴皆空,免三生灾祸,度一切苦厄……”
听闻有声响,沈典求回头一看,便瞧见一个人哆哆嗦嗦捧着一本旧书念着,牵着马,跟他们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枝烂叶之上,看似年龄不大,瑟缩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皱紧着眉头两步一叹息。
此情此景,倒有些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
一旁的楼袭月也发觉了,将手里的剑握得紧了些。
这个时间点,在此处,就怕是来者不善。
不远的距离,正巧三人对视,惊得少年一个又一个寒颤:“你……你们是?”
吓得一句话都颠三倒四念不完整,倏地一只不知道什么活物从脚下蹿过去,少年一把勒紧手中马缰,整个儿僵住,一声惊呼将发未发,哽在喉间。
哪知道身边枣红马受惊,一声长嘶!
坏了!
受惊的骏马如狂风般疾驰而来,马蹄声震天动地,卷起一片尘土。那马双眼圆睁,鬃毛飞扬,显然是被什么惊恐之事所驱使。
楼袭月见状并不闪躲,轻轻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再紧紧抓住缰绳,双手用力,熟练将其制服了。
少年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随后,一声巨响,扑来一个黑影,不等人反应,楼袭月猛地砸落在地面上。
沈典求跟着一惊:“楼袭月!”
他失算了,若是以前,驯马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如今深受重伤,旧疾未见得半点康复的他异常虚弱,且身子骨关键时刻不太听从自己的指挥,被这走尸一扑,竟然直接摔了下来。
又坏了!
还没激动一会儿,少年再次绝望捂额,不敢看周围走尸被这格外嘹亮的一声纷纷引来,高处枝桠上栖息的夜枭扑翅惊起,哗啦啦大片杂音铺天盖地,只看见夜色下数十数百惊悚可怖的走尸,迟钝地转了头,拖着身上烂得不成样子的碎布条一步步走来。
静谧的空气完全被打破,嗥叫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无比激动,少年紧绷的喉关终于崩溃,抱着头放声大喊起来:“天堂老祖,地狱婆们,求求了,我还不想死啊啊——”
自诩之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沈典求见到此景,脑袋竟也轰地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对了,还有楼袭月。
她忙回头去看,这家伙反应倒是快,这时候已经抽出剑。
不过面色不是很好,难不成刚才那一摔,摔伤哪里了?
“这、这是?”她伸手指了指,脑子惘然。
“你随着他,好好躲好。”
楼袭月直奔过去,快得根本不容其他人细细端详,寒光出鞘!
“你先别激动,”沈典求这下倒是比谁都忙,一边要安抚过分激动的少年,一边还要时时刻刻关注楼袭月那边的战况,“公子,先跟我说说,这玩意儿是什么啊?”
也不是说长得多奇形怪状,但是,光是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啊!
那少年现在也难管这么多了,眼泪都快飙出来之际,一副苦相:“这走尸数量众多,怕是这公子一人难敌众手,我我…我先撤了!”
“诶?”她脑子宕机,反应过来抓紧逮着少年的衣袖,“你先别着急跑啊!”
少年一边扯衣服,一边惊恐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早已无所遁形,这时两行清泪一落:“你你,放手!”
“眼下来看去哪都是死路一条,你不妨乖乖与我站在一起,不要去添乱!”
少年见挣脱无望,心中一横,猛地用力一甩,竟将她推得一个趔趄。
沈典求不防他这一手,跌坐在地,但手中仍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角。然后迅速起身,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双手拽住少年的裤腿,口中急呼:“公子且慢,切勿轻举妄动!”
少年面色铁青,怒喝道:“你究竟要如何?这般纠缠不休,莫非要与我一同送死不成?”
沈典求不以为忤,抬头大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既已与你相遇至此,便不会轻易放弃。况且,我那朋友是个能打的高手!”
高手……?
少年扭了几下,没有挣脱,抬头往那边看去。
远远地听闻刀剑声急,哒哒叩在这冻得紧实的泥地上,虽说周围夜枭嘎嘎、走尸嗥叫,抛却这些,精神极度紧张的少年还是分辨出不远处貌似传来那代表着活人的马蹄声,似乎……
正、正是沿着自己刚刚走过的路,向此间奔来!
“小姐小姐,快快!”少年将削瘦的后背靠在马的脊背上抵得四紧,还不忘拉着沈典求两人一马不断小幅度后退着。
这人又是怎么了?
沈典求狐疑地瞅了对方一眼,难不成他是想带着自己一同逃跑?
那楼袭月呢,将他丢弃在这?万一他真打不过,有个三长两短……
不可不可。
再抬头往那边的战况望去,要说这些莫名其妙衣衫褴褛的“死人”走尸,虽然行动迟缓,但是看上去力气出奇得大,不由分说逮人就扑。
楼袭月在那边冷汗浸透,撤步一晃,嗡然而动,分明就是一人难敌众手,貌似还受了伤,挥剑越发吃力起来。
眼看四面八方涌来的走尸几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合围,只是后退显然不行,沈典求弯腰拾起几个石块扔过去,可杀伤力几近为零,甚至还引来了更多的走尸团团围近。
她没想到这下就碰到了生死关头,忍不住连连祷告:“天灵灵,地灵灵,楼袭月你一定要撑得住啊!”
身旁的那个少年也跟着惊魂未定,哆嗦着双手合十:“菩萨佛祖太上老君无论是谁都好保佑千万是个能打的高人千万救我啊……”
话罢——
人未到,声先至。
银铃丁玲。
急急的马蹄声中,掺杂着一把清脆的铃铛声。
声音不大,清脆细密,响成一串。
沈典求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少年双目瞪大,面露喜色——
人来了!
身形陡然一震,凛冽剑势,全然破开!
这一剑,磅礴恢弘若天地回吟,剑气荡成一个大圆,剑芒极寒,在无月之夜,仍是掠出一片雪色,以猎猎之势,斩得满山瘴霭都流水般分开,所过之处尽将走尸一剑封喉,连沈典求另一侧包抄来的走尸都被这剑气震得向后跌去。
危机顿消,沈典求托住几乎惊掉的下巴,忍不住喃喃:“好厉害!”
余势未消,剑光已无,出剑之人对功力的掌控,绝对已臻入妙境收发自如,眼前一花,那人已驭马来到面前,沈典求呆呆抬头,与马上之人对视。
只见这人道姑模样打扮,手中提着一把发黄白布裹缠的长剑,背后插着拂尘,腰间缠绕着小小一串花骨朵状的银铃,长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从马上下来后又提剑往楼袭月那刺去。
寒光凛凛,撤步闪身,二人配合极其巧妙,他抽身闪躲,她中途变式,血仍未冷,剑已回鞘,气势磅礴。
玉罗金仙不阻,鬼魅煞影皆退,戾气难消。
这位从天而降的道姑顿住将剑收好,她身旁的楼袭月没那么潇洒,旧疾未好,又添新伤,此时已气息紊乱。
风牵衣袍猎猎,道姑偏头,远山眉蹙,冷道:“是你?”
在场人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