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温暖。
他感觉自己浸泡于温水里,像被羊水包裹般令人安心,艳色的发丝随水波轻柔荡漾。
即使他的出生异于常人,并非位于妇女便便的腹中发育,但他想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身体似乎在往深处缓缓下沉,可意识仍迷醉于温柔乡中,纵然知道再持续下去,可能再也不见天日,被暖意催眠的他也无法兴起挣扎的念头。
记忆从大脑剥离出来,逐渐分崩离析,过往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形成没有画面的走马灯,故事的结尾是一串白色的泡沫,乘着记忆的碎片,浮上波光粼粼的水面,离他越来越远。
他仍然在下沉,不断的坠往深处,自己是在海里吗?如果是的话应该会非常冰冷吧,毕竟阳光再如何灿烂,也无法照进冷冽且漆黑的深海。
接下来会死吗?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既然愈沉愈深,溺水的几率也会随之攀升,但他还尚未感到痛苦,甚至连氧气被消耗而呼吸困难都感受不到。
……啊,难道说自己是回到了实验槽里吗?他的家是个连接无数管路和仪器的玻璃缸,里头装满了温暖且充满营养物质的培养液,他就是在那里诞生的。
但他可不想回去,那里太昏暗了,只有培养液如鬼火发出鬼魅的萤光,晶莹的泡沫载浮载沉,而且还很无趣,他只能待在狭小的空间内窥探缸外的世界,虽然比玻璃槽宽阔,却也仍旧是侷限的。
一样的玻璃缸、和他有同样面目的“家人”,像被当作标本储藏起来似的,虽说他们的身体都完好无缺,也没有被铁钉固定,看似唾手可得的自由仍望尘莫及。
他不想待在那里,他想要出去。
朦胧的意识渐渐变得清晰,想离开的愿望坚定了他苏醒的念想——
最终他睁开了双眼。
沉眠的意识终于回笼的第一秒,脑袋就犹如被铁锤重击般钝痛起来,本应轻盈的身躯也似被绑上铅块而沉重无比。
「嘶……好痛…」小巧的五官因痛楚皱成一团,娇小的少年瑟缩起瘦弱的身子,是受伤了吗?他颤抖的伸手探了探后脑勺,掌心却毫无温热之感。「没流血啊…」
少年发觉自己正躺在坚硬且粗糙的东西上,虽然瞳孔涣散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不过肯定不是实验室,那里管线错综遍布,地面也是光滑干净的,晦暗的光线和狭窄的空间更叫人窒息。
他浑浑噩噩的支起身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步伐如喝醉般不稳,双脚踏地的感觉也有些不真实,他张开双臂试图保持平衡,并尝试寻找附近能依靠的支点。
脑袋还些许混沌,得休息一会才能转好,于是他暂时闭上眼,避免那些眼花撩乱的色块加重情势。
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现状迷惑的他开始搜寻脑中的记忆,然而除了在实验室的一切,什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饴村乱数”,试验代号01,第一代克隆人,违背道德伦理的科学产物。
即便外貌像个孩子,他却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和未完全发育的婴儿不同,他是克隆本尊的细胞进行培育,因此细胞的年龄也会完整复制,也就是他跳过了幼儿、婴孩阶段,直接从一个小小的细胞进化成成年人。
他没有所谓的孩提时代,从拥有自我开始便已是大人,但若论他实际生存的年岁,其实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睁开的第一眼,他看见的是一群女性,领头的人名为无花果,姓十分亢长,虽然她气质不凡且备受尊敬,但不能断言她就是最高掌权者,至少她在这些女人当中确实位居高位。
她自称隶属于中王区,是将掀起政治改革的勇者,亦是他的制作者之一,按这层面而言,应该也算是他的母亲,不过纵使有雏鸟情节,他也不会认同这个身份,毕竟对方仅仅视他为道具。
实话说,他并不喜欢无花果,连同她身后的跟班也是,她们总是板着脸从未对他和颜悦色,自命清高且目空无人。
身为人造人的好处是脑细胞非常发达,因此学习力、记忆力相对也强,只要把知识灌入脑中,便能瞬间超越无数人,相当便捷。
可无论他如何挖掘,都无法搜寻出自己身于此处的原因,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培养皿中,何况以他现在的程度还不适于外出,监管严格的无花果是不会允许的。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只可能是被其他人所移动,可这个猜测又与上述拮抗,难不成是她们认为他没有利用价值,因此将他丢包郊外自生自灭?
不,就算是失败品,身为克隆人也是不争的事实,要是非法实验的机密败露,她们的计划就会半途而废,政变的野心也会受挫,所以保险起见应当将他秘密处理掉,才能无后患之忧。
…那就是有谁暗中将他偷渡出来?
不对,实验室的存在绝不能泄漏,看管森严,就算是一只蚊子也不可能飞进去,更别说有间谍。
他单凭眼神就得以知晓了,那些女人对成功抱有极端的执念,并且像被洗脑一样绝对忠诚,同时也毫无人性。
由于无法得出结论,饴村乱数干脆先把这个费解的问题抛在脑后,再烦恼下去也只是白耗脑力,他对外面的世界一直都兴致盎然,何不趁此机会,立刻展开新奇的探索呢。
这里似乎比较偏僻,人烟稀少,也没有醒目的建筑,空气不像实验室里刺鼻到反胃的化学味,弥漫着自由鲜活的气息,光线也更加明亮,仅仅如此就足以让他惊叹。
他兴奋的到处查看,像没见过市面的小孩子,虽说这对普通人而言随处可见,并非难得的美景,但被勒令足不出户的他,迄今都是凭借数据去构想外界,这是他初次见到实物,自然难免激动,然而他没想到会如此震撼。
绵延无艮的蔚蓝延展开来,明明是忧郁的代表色,却给人活力、明朗的感受,太阳半掩于洁白貌似柔软的云霞,却挡不住那耀眼的光辉。
——好刺眼。
他没想到天空会这般壮丽,宛若拥有能让人释然的魔力,心胸也因而宽广。
他不晓得该如何言喻自己此刻的心情,在实验室里的郁抑、先前的不快都被刹那一扫而空,他只能愣愣的凝视着天际。
——原来天空是这么壮阔的吗?
「………“真漂亮”。」他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内心充满了感动,复杂的情绪紧接着翻涌而上,顿时变得堵塞酸涩。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啊,宽广且明媚,和那个牢笼天差地远,能生活在这里是何等幸福,他不由羡慕起人类。
……但他没有站在这片蓝天下的资格。
正因辽阔,自己才显得渺小;正因明亮,身处黑暗的自己才更加格格不入。
尽管这是他本应拥有的权利。
「饴村君?」
恍惚间听见了谁的呼唤,他转头望向声源。
对方有一头灰紫色的柔顺长发,在阳光照耀下如绸缎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冰蓝的双目似是水晶剔透,泛着绮丽的光彩。
——“好漂亮的人”。
和那些冷酷一成不变的女人大相逕庭,男人浑身散发出温婉近人的氛围,就连眉眼也是柔和的,毫无半分严厉与轻蔑,更无发指的寒意。
美如画的男人对他投以狐疑的眼神,大概是觉得一个孩子独自待在外头很奇怪吧,但视线相交后又转而担忧,细微的表情变化间尽是他所不曾拥有的温情。
这个人一定是温柔的人吧,即便自己至今都没被善待过,可他笃定这就是常人所说的“温柔”。
男人向前迈开脚步,白衣翩翩,缎发随风飘逸,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亦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高尚而纯凈,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所处的并非人界,而是天国。
搞不好真的是神明吧。
随着对方的接近,最后他们之间不过几步之遥,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使他更能看清对方眸中流露的忧心与关怀,仿佛神明予以垂怜。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在哭呢?」
哭…?他吗?他在哭?
乱数茫然的望着对方,眨了眨羽睫,才发现视野有些模糊,对方高洁的身影也变得不真切,他感觉到似乎有滚烫的液体从眼角缓缓流下脸庞。
是啊,为什么他会哭呢?明明一点都不悲伤,是出于感动吗?
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都宛若做梦般美好,凸显出在实验室里那段污浊不堪的时光,强烈的反差因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嗯,我想…」他偏过头思索着原因,然后朝对方露出了仿佛喜极而泣的笑靥。
「——应该是因为你过于美丽的缘故吧。」
自他拥有意识,被赋予“饴村乱数”之名的那一刻起,他就深陷泥沼当中,随着时间缓慢下沉,不知何时会被彻底淹没。
「你被创造出来的意义便是为我们效力,你只有服从这个选项,中王区不需要不听话的棋子,能代替你的要多少有多少,好自为之。」
那些女人只会一板一眼的複读同样的话,企图将服从刻印进他的本能,如果不是她们形貌相异,他还以为她们也是克隆人。
乱数并非没有察觉她们想利用他,他本就聪颖,直觉也敏锐过人,无须多想就能触及真相。
她们老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吝啬给予温柔,不论是目光、言语都冰冷无比,如同冰锥狠狠刺在身上,从不在乎是否会鲜血淋漓,也不屑给予粗略的包扎。
他很清楚自己于她们来说只不过是道具,一旦失去价值便会被毫不留情的抛弃,比他更听话更优秀的“饴村乱数”大有人在,他并非独一无二,只是随时都可替换的小齿轮。
纵然是重要的实验体,她们对他的态度也未曾温和过,那些不将他视为生命的研究员,也理所当然不会顾虑下手轻重,不是扯就是拽,总之粗暴的很,完全没有怜惜的概念。
但也无可厚非,饴村乱数本就是弃子,他的使命是被榨干完仅剩的利用价值,最后再代她们命丧黄泉,珍惜只是多此一举,何况他还是“第一代”。
“初代克隆体”——这并非什么光荣的头衔,抑或开启新希望的象征,正因是初代,仍在尝试阶段状态不稳定,失败的风险才更高,而他也的确如此。
她们需要的是没有自我只会任其摆弄的傀儡,但他恰巧诞生了最不该拥有的情感,有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的棋子将会成为阻碍,只会成为一把双刃剑,若非他还有其他克隆体无法替代的特性,否则他早就被报废了。
可研究从不终止,一代接着一代川流不息,说不定哪天另一个同样继承特性且符合条件的饴村乱数就会诞生,进而取代他岌岌可危的地位。
洗脑与检修是他每日的必定事项,以确保状态正常能为她们所用,也是为了开发更多的潜能,以及即时遏止不好因子的扩散,为成功推波助澜。
但过程太过痛苦,就比如灌输知识并非字面上看得简单,必须戴上连接大脑的仪器,将庞大到惊人的资讯一股脑的全塞进脑内。
由于是直接接触大脑,晕眩及疼痛被近乎放大百倍,每次都让他觉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且资讯量与副作用呈现正比,越庞大便愈严重,有好一段时间脑袋都会格外昏沉,一思考便会作痛。
犹想当初第一次“学习”时,因为没有经验,也没有前例可供参考,她们把握不好分寸,超负荷的处理量以致他直接陷入昏迷,好几个小时后才有所缓和,至今他还心有余悸。
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感觉真的糟糕透顶。
除此之外,他大部份的自由也被剥夺,被关在狭隘且暗无天日的实验室,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外出,就连基本打发时间的娱乐也没有,枯燥至极,所以他只能无聊的和“自己”共处,被迫不断学习。
就算是压榨劳工,待遇也不会这么恶劣,甚至算不上人道,虽然制造人造人本就有违人道。
但性命被掌握在手,只要她们眉头一皱自己可能就会遭殃,因此他只能一昧忍气吞声,将所有的不满及不甘都堵在喉间,挤出甜美无辜的假笑去讨好她们。
他迫切想逃出去,逃到她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不再被控制,用不着再看她们难看的脸色,为了活着而小心翼翼。
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对自由的渴望,以及求生的本能,成为他前行的动力,咬牙捱过各种艰辛与苦楚,才好不容易成功存活至今。
所以当梦寐以求的愿望成真,他才不禁动容,自己所做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然而真正让他落泪的,是来自陌生人的关怀。
明明是毫不相干的陌路人,为什么会对他这么温柔呢?还是正因如此才不介意?
不像面对那些女人窒息的低气压,不用为她们严酷的面色而战战兢兢,也不似只会吐出苛薄命令的红唇,不论是那关爱的眼神、和蔼的气质,都是他不曾体会过的。
——所以才温柔的让他落泪。
纵使身体年龄已二十几岁,心智在压迫下被迫成长,但从降于人世渐渐长出完整的身躯也不过几年,他依然是个孩子。
眼泪不受控的奔腾而出,饴村乱数哀伤的啜泣起来。
由于迄今为止都过得过于压抑,意识到自己逃出来后,在恍若虚幻的安心及温柔之下,心中累积的黏稠、漆黑的负面情感,才终于一口气爆发出来。
突然在陌生人面前哭泣实在太丢脸了,自己的性格明明这么要强,明明不能暴露出任何破绽,他只想抱住自己缩成一团,将脸埋进膝盖里,暂时逃避窘境,而他确实也照做了。
估计那个温柔的男人一定会一头雾水吧,搞不好被他吓得退避三舍了,可他无法停止抽泣,如同要将至今的眼泪全都倾泻似的源源不绝。
总之先祈祷不会哭到脱水吧,他暗自希望着,却不料被拥入温暖的怀抱。
他诧异的瞠大眼睛,想抬头望向以为被吓跑的对方,但想到自己的哭相会多么不堪入目,而且过大的身高差也不容许这么做,于是他选择安份的依偎着对方。
「没事的。」男人用醇厚的嗓音安慰着他,力道像对待珍宝格外轻柔,使他产生第一次被呵护的感觉。「难过的事都会过去的,所以尽情宣泄吧,哭完就没事了。」
泪腺失控,不断被压缩刻意忽视的情感闸口大开,胸口一直悬着的大石也总算得以放下,只余前所未有的轻松,突如其来的安心感使眼皮逐渐沉重。
他在对方暖和的怀里深深睡去。
这篇的设定是乱数在初届Division Battle之后,因违反命令没对寂雷使用催眠麦克风,目前下落不明,然后过去的乱数穿越到了现在
来自过去的乱数才刚被制造不久,那时他的状态还不稳定,而且作为第一代克隆人,实验会更加繁复,看管特别严格,毕竟要研究出成功的下一代,因此他一直待在实验室里不断实验,不被允许离开
乱数是人造人,和一般人出生的方式、过程都截然不同,他不可能上学,无花果她们也没那个闲情和时间亲自教育,因此乱数的知识都是变成一连串代码,像机器直接灌进大脑,省时省力又简单粗暴
由于至今都被限制在实验室里活动,没有外出的许可,对于外界,乱数只能依靠数据去想象,虽知道大致的模样,也对现今的科技发展了若指掌,但终究只是死板的数据,和实物相去甚远,更别提体悟,所以乱数才会格外激动
这时期的乱数应该是空有知识的小孩子,细胞年龄和思维虽然都是成人,但心智的成熟程度仍是孩童,因为还在教育当中,洗脑并不完善,也未接触真正的险恶,会比未来的乱数较单纯些
不如说这时的乱数更符合天真烂漫的孩童,也更贴切人设,可未来教育完成的乱数,由于对世道的阴险过于明了,也因为中王区承受极高的压力与负面情绪,却不能显露出来,必须一再压抑自我,频临崩溃边缘,因此只能“扮演”人设
这也是标题取作“白山茶”的原因——“天真无邪”,象征当时那个还是纯粹,不需扮演就能贴近孩童人设的乱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白山茶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