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裴煜就是为了救被他父皇打入天牢的萧晚迟,才让她去换她。
当时裴煜承诺的极好,说只要救出她的姐姐,等将她姐姐送离大梁,就会立马安排个死囚将她也换出来。
等那时,皇帝就算想找,也只能找到她这个有几分相似的人,并不能对她定罪。
一面是自己深爱,又有恩于自己的裴煜,一面是自己的亲生姐姐,萧栖迟便应了下来。
但没想到啊,等她的会是那么可怕的一个地狱。
当时在狱中,萧栖迟想了很多很多。无论怎么分析,她都不觉得,裴煜会爱上自己父皇的妃子。所以他对萧晚迟,应该不是男女之情。
裴煜此人,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对一个陌生人,他都能真正的付出精力和时间去关照有加。
就连当时许上云等人找来梁朝时,他一面私下里跟萧栖迟吵架,说她接触外男。另一面,却又将许上云等人照顾的很好,衣食住行处处周道。许上云被她送走时,还跟她说,太子是难得的好人,值得托付。
裴煜对不熟悉之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对他有提拔照顾之恩的萧晚迟,功夫更要做得滴水不漏。对萧晚迟,多半是为了报恩。
但是她得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裴煜对萧晚迟到底是什么看法,毕竟大周,依然有萧晚迟的势力。
裴煜听萧栖迟如此一问,稍有些安心,如实回道:“实不相瞒,我能被送来做质子,想来公主也能想到我在大梁的境遇。如今已有六年,未曾收到过半分大梁的消息。殿下有位姐姐和亲梁朝的事,我知道,但那时我已经来了大周,不曾见过她。”
萧栖迟听他这般说,安心了不少。答案和她猜想的差不多,只要萧晚迟没早一步行动就好。
念及此,萧栖迟轻叹一声,似无意般说道:“姐姐也是可怜,早年孤身一人远嫁。她这次回来省亲,想来四哥一定很高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裴煜闻言,眉心微蹙:“裕和郡王?”
萧栖迟点点头:“就是裕和郡王啊,你见过我四哥吗?是极风流的人物。”
裴煜干笑一声,说道:“不曾。”
萧栖迟耸耸肩,颇有些无奈道:“可惜四哥只和姐姐亲近,并不理会我。且听闻四哥和王妃伉俪情深,相比之下,我那亲事,真是一言难尽。”
裴煜见萧栖迟眉宇间有愁意。单纯的小姑娘,忧愁的神色就这般毫不遮掩的爬上眉梢,显得更加无心机。
裴煜已是许久未见过这么敞亮的人,也愿意关心对他好的人,便问道:“听闻公主同温家公子定亲,莫非不好吗?”
萧栖迟眉宇间的愁意愈发明显,那双红润的唇也不自觉嘟起了些,她泄气道:“好是好,只是我打听了一番,才知他极钟爱他的一位婢女。”
裴煜微一挑眉,问道:“通房?”
萧栖迟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裴煜笑道:“你若不喜,成亲后打发了便是。”
萧栖迟立马否定,微一侧首,道:“可我想要一个只爱我,只对我好的人。在我眼里,感情从不分高低贵贱。以我的公主身份,我自可以处置她。但是这不也是仗势欺人吗?若异地而处,我是那个婢女,只因身份不如他人,就被夺走心爱之人,那该是何等的怨怼。更何况,到时指不定驸马也会生我的气。”
这话,裴煜就曾对她说过,一模一样的观点,一模一样的论述。他就是能把话说的如此令人信服。所以已经失去家国的萧栖迟,当时也敢做梦嫁给他。
如今,他是个什么也不是的质子,她也得让他看到,处在高位之上的她,是可以和他相爱的。
裴煜闻言一愣,似是没想到,身为公主的萧栖迟,居然会去在乎一个婢女的感受。以他十八年来对人的认知,得是心极其柔软的人,才懂得换位思考,才会与人共情。共情,实则是一种能力。
不及裴煜说话,萧栖迟接着对裴煜道:“兴许在你们看来,这没什么,只是个通房而已,打发了便是。但是对我来说不同。我是去嫁人的!可这嫁过去,分明就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哈哈……”这话说得逗趣,裴煜闻言笑开,小姑娘侧头不忿的样子,竟甚是可爱。
饶是梁靖城这几日已经看惯了萧栖迟的喜怒无常,但此时此刻,萧栖迟这般单纯无邪的样子,还是叫他莫名晃神。
就好似现在的萧栖迟,身体里住了好几个灵魂,随时会变成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
萧栖迟如此有趣,裴煜心情莫名也跟着好了起来,挑眉问道:“那……你想退婚?”
萧栖迟肯定地点点头,而后又愁道:“可他是太后的侄子,这婚事还是太后懿旨,亲自所赐。哎……麻烦。想找个相知相许,只喜欢我的人,可真难。”
裴煜闻言,鸦羽般的长睫微动,而后道:“男子三妻四妾是为寻常,但你是公主,想来旁的女子得不到的,你能得到。”
“是吗?”萧栖迟看向裴煜:“以公主身份得到的一心人,是惧怕,是讨好。但我想要的一心人,希望只是因我是萧栖迟,而非公主。”
少女眉宇间忧愁仍在,但是眼底却多了一份坚定。裴煜有些愣神,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何传闻中,都说萧栖迟是个与世间大道反其道而行的女子。
身为公主,一不仗势欺人,二不以权迫人。既是善良,又有自信。若她不是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不会说出只因我是萧栖迟,而非公主这句话。正因她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好,她才会希望有个能真正懂她的人。
而他也恰是如此,虽然这些年来,他从未落下过自己的文武功课,但只因身份不如旁人,也没有人真正愿意了解他。
她的难处,在于身为女子,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的大环境里,难诉委屈。就好比她不愿嫁温行玖,旁人只会觉得,她身为公主,想要什么不能有。但她却理解那婢女,也不愿要一个心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而他的难处,则是空有一腔志向,却根本没有可以给他施展的机会。甚至眼下,他满心里考虑的,只有活下去。
萧栖迟看着裴煜的神色,心知种子已经种下。
她和裴煜之间,有些东西,她从未怀疑过。就是逃亡路上的相知相许。
她有心,也有脑子,她感受的出来,那时彼此相知和相爱,是真的。
而他的行动,却也如他所言的那般,是最懂她的人。
他们彼此之间,有极相似之处。裴煜也有他旁的男子所不及的优点,比如——自知之明。
人活一世,难在自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也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该干多大的事儿。不像当初温行玖,自己例行问他晚膳是否一起用,他便觉得自己爱他爱得要命,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
但是裴煜不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不盲目自信,哪怕是后来做了太子。这就能让他敏感且准确的抓到别人的变化,与人相处时很好的把握分寸。
比如,她例行问温行玖是否一起用晚膳,温行玖会觉得她爱他爱得要命,从而摆出一副不屑之色。但是裴煜,就能分得清你是例行一问,还是出于爱他,并给出截然不同的回应。
自知者,往往也有能力知人。
听萧栖迟说完,裴煜冲她一笑,眼中似有赞赏:“想来这些年,很多人听完公主这番想法,只会觉得不解,不明白公主为何身有权力,却白白浪费。”
梁靖城闻言,长睫微动。他不明白裴煜这话里的逻辑,但是曾经,他确实这般嫌弃过萧栖迟,甚至还因跟了这么一位主子而暗自伤怀过。
果然啊……萧栖迟深笑,能明白她所思所想的人,只有裴煜。只可惜,她已非昨日的萧栖迟。
萧栖迟也看向裴煜,眼里的动容真诚。
往昔的回忆似倾巢般而来,萧栖迟只觉自己的声音,和逃亡路上初相识时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她神色有些渺远,但语气却格外俏皮:“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伯牙遇子期?”
和前世多么相似的话,那时他们也是因为这份相知,所以感情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燃烧起来。短短七日的功夫,他就已成了她心底深处最亲近的人。
萧栖迟的手莫名颤抖起来,那些痛苦的回忆也一起袭来。无法想象相知到那个地步的裴煜后来会变成那样。
她还是觉得看不明白裴煜这个人,为什么他能那么分裂?为什么能集神明与恶鬼于一身?
萧栖迟忽地很想扑上前去,挖出裴煜的心好好看一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手在衣袖下陡然攥紧,残存的理智让她逼出一个笑意,对裴煜道:“你还伤着,我就先回房了。后日陛下要来我府上看骷髅戏,我得好好准备一番接驾,你在屋里好好养伤便是,不碍事。”
说罢,萧栖迟扶住梁靖城的手臂,极力稳住身形,跟裴煜告辞,似逃一般的离开了厢房。
转身的同时,萧栖迟脸上的笑意垮了下去,面上一片阴森。
从厢房出来,回到玉色楼。
萧栖迟踏进玉色楼门栏的刹那,一个响亮的耳光,便打在了出门接驾的太监脸上。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当即就跪了下去,那被打的太监,连脸都不敢捂。
“滚!”萧栖迟厉声道。婢女们忙爬起来低头小跑了出去。
萧栖迟站在房中央,胸膛起伏不定。她只觉自己溺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知道,裴煜带给她的那些阴影,梁朝天牢里那些可怕的经历,从未真正的从她心里离开过。
萧栖迟忽地双膝一沉,颓然跪倒在地,掩面痛哭,长裙如绽放的牡丹般铺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