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是有鬼的,只是常人见不到罢了。
霍归是个御鬼师,天生的阴阳眼,打小就能看见鬼,家里人嫌他不干净,就寻了个没人的夜里把他丢在了山上一处坟岗上。若不是碰着个老道路过,怕是没命活到现在了。
霍归跟着老道走遍了大江南北,一手御百鬼的本事学得倒是通透,一直到他十五岁,老道命数将尽去了以后,霍归又成了单单的一个人。
他一直说,鬼见得多了,再看看人世,是也不比邪祟干净多少。
霍归性子寡淡,世间万物皆不入眼,老道活着的时候尚还有个念想,待老道去了,他便越发无欲无求起来。凡事不求个道理规矩,只求个乐意。若说他是胆大妄为,也是不为过的。
只是他本应如此,如果他未到过云城,未见过沈赴江的话,他该是一生无牵无挂的。
霍归到云城时,恰是个春天。乱世当头,各大军阀派系相争,平静下帮着的是波涛暗涌,老百姓却还是照旧生活。只是这些都和霍归无关,他只在乎这大好春景,如果没人欣赏,也是浪费了。
云城的春天是极美的,地处南方,燕子裁柳,杏花微雨,道上的姑娘都打起了油纸伞,三三两两的,娉婷袅娜。沿月梨河而建的居安楼是顶好的酒楼,在一片儿酒楼群聚的地界儿也是不遑多让的。
居安楼绝好的是酒,霍归来了云城也有三五天了,每日都少不得来这儿喝上几杯。坐在靠窗边儿的位置,临近着街道,不瞧人面只是为了听个热闹。
今日好像有些奇怪,霍归探头瞧了瞧,这城里的兵卒好似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像是在警备着什么。霍归抬手招来小二,靠在窗边儿,一手拎着酒杯,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问道是怎么回事。
“客官外地人吧?那您是不知道的,今日是沈将军回城的日子,威风着呢。”
“沈将军?”
“就是沈赴江沈将军。”
“哦?那你说的这沈将军,怎么个威风法?”
“沈将军虽然是个大官儿,可年轻着呢,这不又打了胜仗。要不是有沈将军啊,云城指不定得乱呢……”
霍归听他这么说,心里对这“沈将军”倒是感兴趣起来。沈赴江的名字他不是没听说过,不到而立,就成了割据一方的地方头子,倒是不可多得。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一阵响动,霍归循声望去——嚯!好英气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腰带勾勒出腰身,腰间还挂着一把手枪、一柄长剑,军裤贴着修长的腿没入锃亮的皮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俊朗,一双桃花眼漂亮极了,偏偏又带着杀气,一抬眼周围的空气都冷峭了不少。
霍归隐约听到有人称他“沈将军”,才恍然他就是沈赴江。
沈赴江带着战场上下来的血气,还有属于上位者的说一不二的气场,容貌好看却也野得很。像一把野火,灼得人不敢接近。
但霍归注意的却不止是这个,他还看见沈赴江肩膀上趴了一只小鬼。
战场上血腥重,难免惹上不干不净的东西。
霍归拈着杯子,冲着沈赴江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小鬼应声而散。对付这种懵懵懂懂的小鬼用不着多深奥的术法,甚至他都不用动手,过上几天没依没靠的,自己就散去了。霍归偏要动手替沈赴江除了去,也不过是看着沈赴江皮囊好看罢了。
世人皆爱美,爱己美,也爱别人的美。
响指声虽然不大,沈赴江还是听见了,顺着声音看去——靠在窗边坐着一个男人,皮肤好像有些过于苍白了,耷拉着眼皮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嘴角似笑非笑的挑着,肩上还挂了个奇怪的木娃娃。披着一件宽袖外袍,手上拿着一杆玉嘴烟杆,手腕戴着一串佛珠,仔细看去自手腕起往上走还纹着朱红色的乱七八糟的纹路,倒像是什么符箓。
神神叨叨的,不像什么正常人。沈赴江这么想道。
霍归见沈赴江看着自己,便冲他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窗外,端着烟杆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他的脸更不分明了。霍归明明就坐在那里,却好像和这人世间没什么关系似的,当真是潇洒极了,也冷漠极了。
沈赴江便多看了两眼。
霍归离开时沈赴江抬头瞧了瞧,才发现那外袍原是绣着金枝红梅的。当真好看。
说来也巧,自打那天酒楼见过之后,霍归常常能在街上或是酒楼或是河边遇着沈赴江,久了两人也算混了个面熟。
一来二去的,霍归也觉得好笑。虽说是混了个面熟,却还没说过一句话。于是趁着又在河边儿遇见了,沈赴江从霍归身旁经过时,霍归叫住了他。
“沈将军。”霍归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懒洋洋的又透露出一股子恣意。他说:“遇见也算是缘分,我是霍归。”
沈赴江转身看着他,他觉得这个男人当真是奇怪。也不欲多做交谈,被叫住后只是冷漠地瞧着霍归,沈赴江的眼神像一把开过刃的刀,锐利得很,好似下一秒就能要了你的命。
霍归也不怕,反而笑道:“你当我是何人,竟如此防备?到底是人心不如鬼通透啊。”
说罢叹了口气,对着一片平静的河面吐出一口烟雾,慢慢地散在了空气里,遮挡着霍归的表情。
沈赴江只是冷笑了一声,说道:“霍归?”
霍归转头。沈赴江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念着人名字时格外的好听。
“倒是有趣。”沈赴江说道。
“哪里有趣,世间皆一样的无味。”霍归挑眉,嘴唇启合,说了句没头没尾话,“无可求也。”
沈赴江又问:“权钱在握,岂不快活?多少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求个生有所居、死有同穴,功名利禄、权势滔天。”
“哦?”霍归听了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他说,“不觉稀罕。”
沈赴江听得出霍归是当真不把这些当回事的,忽然对霍归起了兴趣,便问道:“那你觉得何为稀罕?”
“倒是把我问住了。”霍归笑了笑,便不再答话了。
沈赴江看着霍归的眼睛,霍归的眼睛里像是一片虚无的混沌,干干净净的,真是无欲无求。连生死都不看在眼里了,哪还有留得住的东西呢?
这乱世当道,权名利禄、求个无恙一类的在霍归的眼里,也不过是一阵云烟,一吹就散了。
沈赴江说道:“我不如你,我要滔天的权势,才能护百姓安稳。”
“倒也磊落。”霍归说道,“既有交谈的情分在了,请将军一起喝一杯也不算过吧?”
“请。”
两人本不应有所交集,可霍归是个最看不得“本应该”的人。一日交情结下了,两个人也是所谈甚欢。
沈赴江喜欢霍归的纯粹,不争名夺利的云淡风轻,以及走遍大江南北看透人鬼神佛的这般见地。霍归欣赏沈赴江的磊落坦荡,野心都是明明白白的,赤子情怀也是明明白白的,落得个干净。这般几次,两个人倒成了难得的朋友。
眼见着春天都过去了,浓的浅的绿色层层叠叠地染上了山头,江花开了,日子也燥了起来。霍归在云城停留了也有几个月的光景,这倒是不多见的。不过是因为沈赴江罢了。
沈赴江见霍归没个归处,便邀他借住在沈家,沈家虽大,却没点儿人气。霍归也不问,该是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每日无事就昏昏沉沉地睡着,沈赴江笑他是要做个睡鬼了。
“回来了?”霍归打着呵欠下楼,正看着沈赴江进门,便随口问道。
“又才起?”沈赴江皱眉,霍归这晚睡晚起的作息实在是不好,他便说道,“改日得改改你这毛病。”
丫头婆子们把饭菜上了桌,霍归慢腾腾地坐了下来,叨起一片肉扔进嘴里,听他这么说便笑开了。
霍归说:“怎么,难不成沈大将军还得把我拐到床上看着不成?”
“也不失为个法子。”沈赴江随口接道,“你本就和些阴邪打交道,身子不养好点小心伤着了。”
“你担心我。只是也难为你信我。”霍归说道,“毕竟旁人只当我是个江湖骗子。”
“神鬼之事我是不信的,我只是信你罢了。”沈赴江放缓了声音,像是有些妥协般说道。
他听见霍归找了一声,然后说:“我不会骗你。”
不知怎的,声音摩擦着耳边,再瞧着霍归还是那副不经意的模样,可眼睛里确确实实带着笑意时,心里竟跳的有些快了。
霍归的确是特殊的,沈赴江承认。几个月的交往下来,霍归一步一步的踏破他的底线,可他沈赴江却是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着,甚至纵容着霍归再靠近一些。他说不清楚缘由,可能霍归本身就是他沈赴江的劫难吧。
真真是,要命。
“你难得回来的早些,我订了居安楼的酒,要不要来两杯?”霍归突然说道。
“好。”沈赴江起身去拿了杯子。
霍归看着沈赴江的背影,按耐下想从身后抱住他的冲动。抬手捏了捏眉头。他一开始的确只是欣赏沈赴江,可沈赴江这人越是接触,越是让人难以挣脱。只是最近和沈赴江住在同个屋檐下,那么些个心思也是如野草般在心里横生。
他败了,却也要沈赴江同他一起败亡。
外边儿天已经黑透,一顿饭吃的七七八八后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在喝酒罢了。桌子上的酒坛子堆了好几个,霍归脸上泛着微红,脸色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应该是有些醉了。
“霍归,别喝了,去睡吧。”沈赴江劝道。
抬手要夺过霍归手里的酒杯。霍归哪里肯,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沈赴江的手腕,指尖摩挲着。霍归的手很凉,带起了沈赴江皮肤上一阵战栗,慢慢地攻向心尖。
“沈赴江,你凭什么管我呢?”霍归笑了,笑的沈赴江几乎就要溃败。
灯影映照在霍归的眼里,像是一捧星星碎了。霍归笑着,却比之前多了些烟火气,
“只是关心。”沈赴江皱眉,想要挣开霍归的手。
“只是关心?”霍归促狭地笑了一下。
“可是沈赴江,我喜欢你啊。”
只是单单一句话,轻飘飘的,更像是一句叹息。叹的沈赴江的心,都塌了。
沈赴江并不答话,他只是看着霍归,两个人僵持着,过了不知道多久,霍归笑了一下,松开了握住沈赴江手腕的手,像是又要回归原先那种不惹凡尘的寡淡模样。只是他的手刚刚松开,又忽的被沈赴江抓住了。
沈赴江只是下意识的握住了霍归,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不抓住他,霍归又要变成一个人了,他不舍得。
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