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嘉顺帝并没有人们想的那般可欺,以雷霆手段就整治完了文德帝留下的错综复杂的朝堂势力。不只是因为他狠厉,还因为他的身前站着谢家。
此后段承只能在上朝时的短短时间里看看谢焱,谢焱往往只是站在那里,敛了笑的脸看起来还是好看的,只是多了些生人勿近。谢家年轻的将军,人们背后却称他是阎王,称他是战场上的阎王。
新帝即位要大选三年,广纳后宫。各地听了这个消息,源源不断地往永安城送官家小姐来应选,永安城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谢焱走在街上,看着一顶顶红红绿绿的轿子,看了一会儿,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谁。
有人欢喜有人愁,只是这些都和谢焱没关系了。他躲去边疆几年,本以为能慢慢忘了段承,他靠着杀敌来抒发心里的郁结。没敌人的时候就跑去城头看落日,吹笛子。本以为熬了这么多年了,却没想到一见段承,他的心,还是疼。
疼得他难受。好在他疼了这么多年了,也早就习惯了,疼着疼着就麻木了。只是他想,如果对段承也能想着想着就麻木了也就好了。
谢焱年关将近才回来的,如今要等到开春才能走,这段日子他就呆在府里陪着荣成公主说说话,陪谢允过过招,日子也还算和顺。他几乎就要忘了段承了。
可段承怎么能让谢焱忘了他。
不知什么时候起,谢焱总会接到一封又一封的信,信里不说别的,只说嘉顺帝今儿又抬了那位妃子,明儿又翻了谁的牌子。谢焱苦笑,他不知道段承究竟想要干什么。
只是每次书信一来,他就要在院里枯坐一整夜。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段承搂着别的女人,露出动情处才会表露的表情,他几乎就要发狂。
谢焱坐在院子里,撑着自己的额头,苦笑着问:“段子衍,你究竟要教我怎么办才好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句没有归处的叹息,不多时就散尽了。
他不知是在问段承,还是在问命数。
他爱的段承又狠又毒,就是一条毒蛇,冷冰冰地看着他在毒液下挣扎。他对段承爱极恨极,可偏偏、可偏偏就最是放不下的。
谢焱没在沙场上败过,却在段承面前一次又一次的溃不成兵。
段承听着暗探回报,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粽子糖,放在嘴里用舌尖抵住,甜味儿从舌尖开始蔓延。
这是谢焱送来的。尽管他们早已断了联系,但谢焱还是会时不时往他寝宫门口放一小包粽子糖。
段承知道谢焱一定会疯的,他不断地提醒着谢焱他会去睡别的人,会把爱分给别的人,他知道这样对谢焱太残忍了,可是他不这样做他也会疯的,他要不断地确认谢焱爱他,谢焱爱他,这份从少年时代酝酿的爱像是一把双刃剑,把他和谢焱都扎了个透。
“谢焱,恨我吧,怎么样都好,只要你别忘了我就好。”
段承知道,他自己早就疯了。他和谢焱从开始就注定不得善终。
谢焱终于还是走了,一个早上他递上了折子,请守遥远的寒山城。寒山城远在西北,是最为偏僻的城池,说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且寒山城地处要塞,每年都守得艰难。
段承看着跪在堂下的谢焱,第一次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他捏着奏折的边角,咬着牙问:“你当真要去?”
谢焱只是单膝跪地,低头拱手:“臣谢焱,请守寒山城。”
“好、好、好!你滚!你给朕滚的远远儿的最好永远别回来!”段承气得浑身发抖,把折子甩回到谢焱的面前,几乎是怒不可遏。
寒山城,将帅无诏不得归京。
谢焱波澜不惊地俯身叩首:“臣接旨。”
段承看着谢焱离开的背影,他突然发现,他的少年看起来很疲惫了。他到底还是把那个勒马京城、意气风发的谢焱,弄丢了啊。
段承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摆了摆手,示意退朝。
谢焱拜别父母启程的时候,段承就站在城楼上目送着他远去。不知为何,段承觉得这一别,怕是就不能再见了。
我送故人远别去,十年不见竟白头。
他忽然想起,那个晚上,谢焱对他说:“子衍,他日你坐金銮殿……”
段承知道,是他逼走了谢焱。可是或许这样也好,总好过两个人互相折磨。
也好过,相见不能得。
谢焱这一去,就是好多年,他当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段承站在宫里,看着四周高高的宫墙,真的是要把人困死在这里了。
谢焱说得没错,这宫里哪哪儿都无趣。
段承每天都会在寝宫的墙头下坐到深夜,他在等,等一个白衣少年拎着粽子糖从墙头一跃而下,再叫他一声“太子哥哥”。可是他等啊、等啊,等了好多年,他知道自己等不到的,可还是想再等等看。
嘉顺十八年,丞相勾结外族,以寒山城为突破口,进攻中原。
谢焱站在寒山城的城楼上,看着底下火光万丈。此一战,至少要杀了那蛮子首领,以慰藉将士在天之灵。
他拿起绢布,细细擦拭过他的缨枪
一声击鼓,他下了城楼,身披银甲,率兵而出,手提一把谢家枪,一人抵十千地冲进了敌营。
北风呜咽,号角哀鸣,金戈铁马,血漫黄沙。有人注定须得埋骨尽忠,一付肝胆照昆仑。
待到援军赶到时,只见得谢将军杀红了眼,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身上银甲都叫血染红了,吓得敌军不敢近身。谢焱的眼前尽是血色,有死去的将士、有刀光剑影、有京城、有他这辈子回不去的日子……他废了一只手,终于杀到了敌军首领的面前,银枪一挑,“噗嗤”一声穿透了那首领的喉咙。
枪头直直地没入了地里。敌军溃败而逃,谢将军胸口插着那首领的佩剑,晃了晃,直直地就跪了下去,黄沙盖面,这一生的爱恨情仇啊,于眼前烟消云散。旁边是一杆看不出颜色的谢家枪,把敌军首领钉死在了地上。
谢焱看着溃逃的敌军,倒下时隐约想道:“若来世有缘,勿再生于王侯将相之家……”
谢将军死了。
消息随着捷报传回了永安城,嘉顺帝听罢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满堂皆惊。
段承握着一旁小太监送上的锦帕,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缓缓抬眼盯着堂下众臣,哑着声音近乎冰冷地说:“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叫他们收敛好谢将军的……运回永安城,朕不管你们是用药用针还是用什么其他的方法,保他尸身不腐,不然你们就不用回来了!还有,叫随军太医缝针时记得轻些。”
段承声音渐渐放得温柔了起来,眼中也浮上一层温意。要轻点儿,他的谢焱不怕疼,可是他不舍得他疼。
谢焱这辈子,疼了太多次了。
一月后,谢焱被送回了永安城,城中百姓自发地跪在道路两旁哭迎将军回家。
谢焱被送进了宫里,放在段承的榻上,段承跪在榻下抬着手描摹着谢焱的容貌,宫中太医确实做到了尸身不腐,谢焱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段承吻了吻那双曾如刀如剑如星辰三千的眼睛,他记得谢焱看他时,像要把他醉死在其中一样。
可他,心甘情愿。
段承越发阴郁了起来,脾气也越发的喜怒无常。他不顾大臣反对,遣散了后宫,包括皇后。朝堂上,嘉顺帝撑着头,轻笑了一声,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声音像蛇一样冰冷危险,他说:“朕没动过她们,若不愿意被遣散归家,那就统统给谢将军陪葬吧。”
尽管心中不满,却没人敢碰段承的霉头。
段承回了寝宫,他命人修了一间冰室,墙壁用千年不化的玄冰打造,冰室正中的冰台上放着一口寒冰棺,是北方小国进贡的宝物,可保人尸身不腐。棺材里躺着曾经叫外族闻风丧胆的谢将军,谢焱。
段承进了冰室,他靠在冰棺上,握住了谢焱的手。谢焱的手冷冰冰的,他将自己的脸贴在谢焱的手上,笑道:“汝明,你再等等我。”
第二日,嘉顺帝下令,为谢将军国丧三月,满城缟素。这是皇后的葬仪。
段承吻着谢焱的嘴唇,只是怀里的人不会再有回应了。他说:“尽管不能光明正大的立你做我的皇后,可是我也要举国皆知只有你谢焱,配得上皇后的葬仪。”
冰室里段承在谢焱身上落下细碎的吻,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有满腔的苦涩。他要谢焱生前身后都要风光。
后来谢老将军和荣成公主来讨要谢焱,好带他回去安葬,谢允和荣成公主一夜之间就老了,可段承不给,段承哪能给。
“谢焱没死。”段承不管谢允和荣成说什么,都只是回答着这一句,好像重复多了就能变成事实一样。
他的谢焱没死,谢焱只是累了,他不愿意见我,但没事,他等得起。
“承儿,你放过汝明吧。”荣成公主靠在椅子上,啜泣着。
“为何都要我放过他,为何天要我放了他,你们也要我放了他,我放过他了,谁又来放过我呢?”段承笑了,笑得颓废又无力,“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他只此一生我都不会放了。”
他曾经放过谢焱,如今却故人不见。
谢允和荣成公主最终还是走了,段承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捂着眼笑了起来,笑得像是在哭一样让人难过。
段承越发孤僻独断,这世界唯一能让他服软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看这朝堂这天下是两看两相厌。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他不是太子,是不是就能毫无顾忌地爱谢焱了呢。
他不知道,谢焱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他将谢焱好好地放在冰室里,但他不敢去看。只有想他想得心都发疼到受不了了,才会进去坐一会儿,吻吻谢焱的眉眼和唇角。段承就像一个没有吃过糖的孩子,得了一颗粽子糖,只有苦到不行的时候,才肯小心翼翼地舔一口,再好好地把糖藏起来。
因为从今往后,没有人会再给他买粽子糖了。
又是一年冬天,这年冬天雪格外的多,落得白茫茫一片,衬得宫中更是冷清了不少。
“陛下,天冷了。”打小就跟在段承身边的太监躬了躬身,给他披了件斗篷。
段承悠悠开口说道:“福海,你跟了朕有几十年了吧。”
“奴才有福,跟了陛下三十五年了。”福海答道。
“三十五年,”段承叹了口气,复又说道,“我见他时,也不过才十岁。”
福海知他是在说冰室里那位,这么多年了,福海深知何时该说话,何时该当个哑巴,于是他只是微微俯身站在一旁。
段承抬头看着朱红色的高墙,忽然有些茫然地问道:“福海,这皇宫的墙本就这般高吗?”
这么高的墙,谢焱也能翻来见他,他到底亲手毁掉了些什么。他已然分不清了。
“福海,朕不是谢焱。”
“朕翻不过这些墙啊……”
嘉顺帝这几年喜怒无常,臣愤民怨,武将带兵攻进了永安城,几乎是没有遭遇抵抗就打进了宫里。宫中安静极了,几天前段承就把人全都遣散,只有少数几个忠心的不愿离开。段承笑了一下,由他们去了。
“朕要寻死,没必要绑着他人一起陪葬。”段承拢着手炉,坐在湖边看雪,听着福海说宫中近况,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平。
福海跟了他多年,见他这般模样心里也是不忍的,于是宽慰道:“陛下万万不要这样说,若是谢将军泉下有知,听着也会难过的。”
“汝明吗……”段承的声音顿了一下,过了良久才又轻声说道,“他还会惦念我吗?”
段承看着漫天大雪,声音埋进了雪里,忽而就散开了,空留下无人回应的疑问,飘飘转转的,就不见了。
这年的雪,可真干净啊。
段承消瘦了,身形看着更单薄,走在雪地里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举目四望,身前身后不知何时早已无人相伴,有到头来是孤苦伶仃,他恍然明悟,其实这世上早就没人要他了,他的谢焱也不要他了,是他这么多年一直死缠着谢焱不放,可他不后悔。
叛军攻进金銮殿时,只看见高高的龙椅上坐着两个男人,一身黄袍的嘉顺帝吻住了怀里男人的嘴唇,虔诚又缱绻。
段承没有看堂下的叛军,他只看着怀里的谢焱,与他十指相握笑着说:“说好保我一世无忧的呢?”
“你食言了,所以下辈子可不准把我丢下了。”
二月十三日,大雪封了永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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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独戈固金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