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十一岁时就认识了谢焱,那时候,谢焱的母亲带他进宫,顺便探望皇后。段承是散了学后,在院子里见到谢焱的,当时谢焱还没有他高,笑起来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
他对段承伸出一只手,笑道:“喂,你就是小太子吧?”
十岁的谢焱天不怕地不怕,是整个永安城最出名的恣意潇洒。
谢焱的母亲是文德帝的长姐荣成公主,当年荣成公主不远千里追着谢大将军谢允到了边疆,一住就是三年,最后谢将军班师回朝例行巡赏时向文德帝求了一纸婚书的故事,可谓是永安城的一桩美谈。
荣成公主性子烈,谢允又是除了对荣成公主外最说一不二的人,以至于谢焱虽然是出了名的野出了名的不行规矩,但和永安城其他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到底还是不同的。想来谢允年轻时也是整个永安城最惹姑娘欢心的意气少年,谢焱的好容貌承了父母的十成十,性子自然也是承了十成十。
十一岁的段承在宫里那见过这般轻慢的人,又是觉得无礼又是觉得有趣。
他皱着一张小脸儿,摆出了太子的架子,对谢焱道:“放肆!你是何人!”
谢焱见他也不比自己大上多少,却学着那些老古板的样子,像个小古板似的,就觉得有趣,他就是喜欢逗这些个老古板小古板的,看他们生起气来又要顾及礼仪一类的,真是有意思极了。
于是他对着段承行了个礼,笑道:“谢允将军之子谢焱,随母亲来探望皇后娘娘。”
说完他冲着段承笑了一下,上前几步凑到段承身边背着手绕着他踱了两步,忽然摸着下巴低声笑道:“太子哥哥,你可还真真是好看,要你是个姑娘我长大定要将你娶了去。”
一句话说得段承脸颊发烫,心里直骂谢焱浪荡轻薄,气得他声音都有些发颤,呵斥道:“谢焱!”
恰好荣成公主出来,见段承的样子就知道定是自家儿子闲不住,去逗弄人家了,当下秀眉一挑,叫道:“谢焱。”
谢焱被叫得身子抖了抖,回身行礼:“母亲。”
“只一会会儿的功夫,你又惹上谁了。还不赶紧给承儿赔不是?”荣成公主看着自家没天没地的儿子,也是无奈极了。
谢焱挠了挠头,随着荣成公主走到了段承面前,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粽子糖,放到段承的手里,说道:“这粽子糖可是我的心头好,当下赔给你,刚刚是我不对……”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凑近了段承的耳边,轻声说道,“你就原谅我吧,太子哥哥。”
呼出的热气窜进段承的耳朵里,听着他说话的,忽然想起刚刚,脸一下又烫了起来,没等发作,谢焱已经随着荣成公主离开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谢焱的笑声。
段承捏着手里的粽子糖,又羞又恼就要扔了,最后还是捏起一块粽子糖放进了嘴里。
甜死了,一点儿都不好吃。
虽然这么想着,段承还是把这包粽子糖好好地收了起来。他想起了谢焱的眼睛,明若星辰,该是这么形容吧。
后来谢焱又跟着荣成公主进过几次宫,一来二去的就和段承熟了起来。他向来不拘小节,一时兴起了就“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叫着,段承每每都要被他叫得脸红,见段承脸红了,他还坐在树上哈哈大笑。
跟着谢焱,段承做了许多从没做过的事,谢焱带着他爬树、折花、逗花园池子里的锦鲤,他把段承的原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然后把段承从天上拉进了人间。
段承央着皇后求来了谢焱做他的伴读,说到底他只是想再多接近一点儿谢焱罢了。
谢焱来的那天,是个有些阴沉的天气。谢焱漫不经心地走进段承的寝宫,挠着后脑勺,一边儿走一边儿说:“这宫里哪哪儿都无趣极了,我倒是真不愿来的。”
说完,他又撩起眼皮,见段承绷着一张小脸,于是不着调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罢了,就当陪陪你吧。”
听他这么说着,段承藏在袖子里的手才慢慢松开了。
那天是个阴天,段承却觉得有太阳把云破开了。
日子慢慢地过去,谢焱给段承做了两年伴读,感情更是深厚,如今谢焱已经十五岁了,身形长开,凭着出挑的样貌和一杆耍得出神入化的谢家枪,夺了永安城一众姑娘的芳心。
两年前谢焱就离开了皇宫,开始跟着谢允守过边疆,也上过战场,虽然看起来还是那般随性而为,到底还是稳重了不少。他和段承这两年多靠信件联系,此番回了永安城第一件事便是想去瞧瞧他的太子哥哥是个什么模样了。
定要更俊朗了才是,只是不知几年不见,他那性子是不是还是那般闷。
是夜,段承正坐在院中独酌,忽然听见墙头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一个人喝酒有些什么意思?”
段承猛地寻声看去,一个白衣少年屈起一条长腿坐在墙头,手里随意地抛着一个小锦袋,话音里含着笑意,背后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映衬着少年更是如月如玉。
这就是谢焱,不管怎样都风流肆意得不像话。
段承听见谢焱含着笑意和他说:“好久不见了,太子哥哥。”
谢焱从墙头一跃而下,拎着手里的小袋子走到段承的跟前,把手里的锦袋扔给了他。段承抬手接了,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里——是几颗琥珀色的粽子糖。
“想着你爱吃,就顺手买来了。”谢焱摸了摸鼻尖。
“好久不见了。”段承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这糖是谢焱爱吃的,只是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和当年谢焱给他的那包粽子糖没什么区别。
谢焱这才好好地端详起段承来。段承也长高了不少,只是现在却矮了谢焱半头,容貌俊美,但看着却有些淡漠不近人情,像是九天上落进凡尘的谪仙,让人只得远远观望着,也是心满意足了的。
他的太子哥哥,好像比几年前更好看了。
段承含着粽子糖,脸颊鼓鼓的,见谢焱在瞧他,便不解地望了回去。段承看他时,眼底清澈,只一眼就把谢焱看得脸颊发热。谢焱撩袍而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压了压心里的烦闷。但又想到只有自己见过段承这般模样,心里又还是高兴的。
“永安城里的姑娘都说我是顶天的好看,我看不然。”谢焱笑眯眯地端着酒杯说道,“要我说子衍才是真真的好看呐。”
段承,字子衍。
段承不像当年那么容易被他逗得脸红了,只是淡淡撇了谢焱一眼,道:“胡闹。”
眼神一横,是一把绕指柔的刀,又稳又狠地戳进了谢焱的心坎里,那声音轻飘飘的,挠在谢焱的心上的伤口上也是痒痒的。
或许今晚,来错了。谢焱闭了闭眼,只是装作正常的样子,继续同段承说笑。
两个人把酒言欢到深夜,谢焱将就着合衣睡在了段承的榻上。第二日他醒得早些,只见段承窝在他的怀里,鼻尖抵在他的锁骨上,两个人的姿势太过于亲昵,可是谢焱却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摸段承的眉眼,然后低头轻轻地吻了吻段承的发顶。
他两年没见段承,不是他不能回来见他,是他不敢光明正大地来见他。
他的段哥哥啊,要是知道他藏了这样的心思,怕是要厌弃他了吧。谢焱闭着眼一吻即离,嘴角的笑要苦到骨子里去了。
谢焱翻身下床,尽量轻缓,不打扰到段承休息。但他刚刚合门而去后,一直熟睡的段承却忽然睁开了眼,眼底既是满足又是柔情,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摸了摸榻上残留的温度,觉着只是这样靠近谢焱已经让他足够满足了。鼻尖还萦绕着谢焱的气息。
此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件事。
谢焱偶尔还是会从宫外给段承带几包粽子糖,有时候是敲门有时候是翻墙,两个人聊朝堂聊永安城也聊边疆,聊累了就合衣在段承榻上睡一晚,第二天又各怀鬼胎地离去。
谢焱两年前请辞离京有一部分便是为了这个,他隐约觉着自己犯了大错,他好像对段承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一开始他的确只是把段承当朋友,他逗弄段承也维护段承,可不知怎的,见段承难过他也难过,见段承高兴他也高兴,只要是段承,便怎么都是好的。
可是他,又怎能对段承动这心思呢。
段承是太子,是未来的九五之尊,他会娶妻纳妾生子,会指点江山如固,会运筹帷幄千里,可他独独不会更不能喜欢一个男人。
所以现在就好,这样就好。谢焱咬碎了一颗粽子糖。
一年年的过去了,少年长成,可少年时的心思压在心里,却疯长成了一片野草,只是少年沉默着,沉默地任它疯长。春去秋来。夏过冬往,谢焱二十岁了。
又是一个明月夜,谢焱翻墙来赴段承的约。段承看上去更清冷不近人情,只是一个劲儿地同谢焱喝酒,谢焱见他不说,也便就不问,只是陪着他喝。
几坛好酒很快就见了底,两个人都有些醉了,在醉和清醒的边缘,放任自己。
“子衍啊,待他日你坐上金銮殿,我就去替你守边疆,护你一世太平无忧。”谢焱举着最后一杯酒,对着段承一饮而尽。
他说,我一杆枪,护你一世无忧。他出身簪缨世家,给不起别的,只能许他一个太平安稳的边疆,许他金瓯永固。这也就是他的所有了。
他拿他的一条命,抵了满腹的情思。
段承只是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看尽了一样,段承难得放纵自己,他在醒和醉的边缘松了手,也许这辈子只能疯这一次了。他只当自己醉了。
段承哑着嗓子笑道:“好啊,谢小将军如此厚礼,不知孤拿自己抵了可算足够?”
谢焱像是不明白他说的话一样,愣愣地看着段承。
段承勾住谢焱的脖子,跨坐在他的身上,轻笑着低头吻住了谢焱的唇,辗转厮磨,一下一下掠过谢焱的心上。
段承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含了春水,脸颊微醺,只教谢焱的心都化了。
“子衍呐……”
段承虚虚地勾住他的肩膀,偏头喘息了片刻,才红着脸说:“去里面。”
谢焱抱着段承进了房间,这个房间他进过无数次,这个床榻他也睡过无数次。可只有这次,叫他骨和血肉都记住了。
(???接个吻然后抱着进屋也不行???)
芙蓉帐暖玉为香。
段承笑着说:“谢焱,我要娶太子妃了。”
他笑着,眼泪却啪嗒一下掉在了谢焱的胸膛之上,隐隐发烫。
谢焱只是轻轻吻去了他眼角的泪水,听不出情绪地说道:“恭喜太子。”
段承在这种近乎痛苦的事情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属于谢焱,每一寸肌肤,都属于谢焱。
谢焱要抱着他去清洗,段承却哭着哀求说:“别,再留一会儿吧,汝明、汝明……”
第二日醒来,段承浑身又酸又疼,就要散架了一样,他身上清清爽爽的,谢焱早已经走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今天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段承,十天后就要迎娶太子妃的段承。他们都明白,所以昨天他们谁都没说过爱。
不说,就可以当做都是意外。昨天他们喝醉了,喝醉了便不作数的。
段承这么想着,却捂着眼泣不成声。
接下来的日子段承看起来比之前更冷漠了,对娶妻的事情还是操办,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太子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临近婚期,段承一直没见过谢焱,只是听说他被罚去祠堂关了禁闭。谢将军和荣成公主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好像不问就做不得真了似的。段承讽刺地笑了一下,笑谢焱,也笑自己。
这边东宫大张旗鼓地忙活着,这边将军府里却死气沉沉。那日凌晨谢焱带着一身的深秋的寒露神情阴沉地从别处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一关就是好几天。荣成公主去问了,也没问出什么。最后还是谢允把谢焱骂了一顿,打去了祠堂关禁闭。
谢焱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他从祠堂出来那天,正好是东宫的大喜之日。他先是差人准备热水沐浴,然后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今天是段承的大喜之日,他得去看看。
谢焱扯了扯嘴角,却是笑也笑不出的。
他赶到东宫的时候,刚好还未拜堂,他迎着人群走了进去,笑起来懒洋洋的却让人过目难忘。
今天是个好日子,挑了许久的黄道吉日,天气也应景,宜该婚嫁。
谢焱冲着段承行了行礼,道:“臣谢焱迟来,望请太子勿怪。今日良辰吉时,贺太子、太子妃,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薄礼一份,恭祝大喜。”
段承皱着眉示意他落座,藏在袖子里的手却紧紧地攥成了拳。谢焱坐在那里,眼神锁在段承的身上,段承衣袍下的躯体不自觉地轻颤着,他知道谢焱在看他,但他却不敢回望。
礼毕后段承再寻,已经寻不到谢焱了。
太子大婚之日过后,谢焱就离开了永安城,自己挣了几个军功,再转眼回来已经是谢将军了。
又一年凯旋,可谢焱回来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往哪去了,好像偌大的永安城,都没有个能让他觉得不难过的地方。
段承再见到谢焱是在宫宴上,谢焱变了,几乎叫他要认不出来了。少年时恣意妄为的影子被抹得干干净净,谢焱坐在那里,沉默的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剑。谢焱也看到了段承,他遥遥举杯,却一眼都没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好像这场上只有段承一个人似的。段承咽下了杯中的酒,真是苦尽了多年翻涌的相思。
三年后,文德帝驾崩,段承继位,改年号嘉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