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膳时,他正在水经注上写下一句批注,见状扭头对明悟说道:“让宁芊芊即刻去御花园,采一千粒桂花回来,嘱咐她定要仔细。”
明悟闻言便去了。
许是刻薄寡恩遭了报应,午膳一口鱼腐下肚,他竟突然呜咽的发不出声来,宫人们慌的喊着请太医,不一会儿皇后娘娘也来了,太医诊脉说并无大碍,应是鱼刺伤了喉咙,只是鱼刺卡的太深,实在找不见取不出,只能等鱼刺慢慢滑下去。
皇后娘娘怒问对日后言谈可有影响,太医忙跪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皇后娘娘大怒,当即就要把喜嬷嬷连并小厨房的所有人都拖出去打死。
萧南风忙跪下呜咽着替她们求饶。
皇后娘娘见状,直说皇儿仁德,便命人将喜嬷嬷一干人等尽数赶出宫去。
母后满眼的心疼,在众人退净后顷刻消散:“好个能干的储君,你连生母都能拿捏,何愁坐不稳那龙椅!”
他跪的端正,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此番用舅舅牵制了母后,接下来便是盘踞三省的母族门生,再到朝中文臣武将,他会一步步将权柄牢牢握到手上!
母后走后,他目光锐利的扫视殿中众人,对明悟使了个眼色,明悟握着腰间的剑,将这阵子搜出的罪证一一掷在殿中。刁奴们战战兢兢的跪地磕头,明悟冷冷道:“东宫的米粮只养得活哑巴狗,聋子瞎子尚能扫庭院,背主之人只配伺候慎刑司的那扇铁蒺藜!往后若还有脖颈硬的,直管来试!”
一直到傍晚,宁芊芊才回来,萧南风皱眉暗想这丫头何时这般老实了,采桂花罢了,自己还能真让她数够一千粒不成。
他举起一张纸对着宁芊芊,上写着:孤伤了喉管,不能言语。
宁芊芊忙紧张的上前,却又不知是先放下桂花跪地行礼,还是先看看他喉咙。
萧南风望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甚是好笑。突然开口道:“宁芊芊,被欺负了就给孤打回去!”
宁芊芊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又跪地说道:“是。”
萧南风以为她会叫嚷着自己并未被欺负,指责自己诬陷喜婆婆,将人赶出宫惩罚太重诸如此类的蠢话,却独没想到她竟这般乖顺。
萧南风瞪着她又说道:“你若不打,孤便替你!”
她仍是磕头。
萧南风见状上前抓起她的手腕,将人提了起来,凑近看她的表情,直至发现她的确毫无恼怒,不禁有些慌了。
他只得将她手腕攥的更紧,她表情吃痛却依旧未动,她真以为自己是块治愈心疾的木头!
第二日她便恃宠而骄不来侍候,萧南风一掌推开房门,红玉惊得忙给她拢好了衣服,他却依旧看到了她肩上大片紫青的伤,红玉却说宫里犯错的宫人皆是如此,这样的伤她身上还有许多,萧南风望着她昏睡着的脸,默默的走了出去。
她这一病便是好久,萧南风每日晚膳时,都会盯着她乖乖把药喝完,看她被那药苦的满是委屈,便忙将蜜饯送入她口中,平日里淘气顽劣的小丫头,如今却是一副娇弱模样,萧南风从未有过这般的感觉,总想凑上去替她,却只能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痛看着她苦,仿佛五脏肺腑都浸在了碱水一般。
终是到了考较这日,萧南风策马挽弓的瞬间,箭矢破风直贯靶心。他回到高台上,恭敬的守在一旁,却见父皇唇角微扬,侍驾的老臣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回东宫的路上,明悟笑道:“主子今日这三箭,把统领禁军的九王爷眼都看直了!”
萧南风并未答话,九皇叔惯会察言观色,一切言行皆是顺着父皇心意罢了。只是这阵子,无论自己习武多么拼命,这心疾都未曾发作过,也甚是奇了。
他克制着欢喜回到东宫,宁芊芊还睡着,他轻轻坐下,却依旧惊醒了她。
她坐起身问道:“今日考较如何,陛下满意吗?”
萧南风笑道:“圣心大悦。”
闻言她突然起身跪在床上:“殿下病痛已然根治,求殿下恩典,送奴婢出宫。”
他大惊,猛的攥住她的腕子,却听她一声叫嚷,慌得松开了手,见她将手藏到身后,萧南风却不敢再问,他转身便要离去,宁芊芊却倔强地说道:“求殿下信守诺言,送奴婢出宫!”
萧南风冷冷的望向她:“根治?孤方才回来时,突发心悸。你若再敢诓骗,定不轻饶。”
望着她震惊绝望的眼神,萧南风忙不迭的走了出去。不想细究为何她的血能治病,他甚至暗暗期望这心疾未被根治。
东宫大殿中,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红玉,萧南风终是怒了:“你是谁家的奴才?她命你将她的血下到孤的膳食中,你便依言照做?”
红玉忙求道:“殿下饶命,她一心为了殿下,属下也是查过她的血无毒,这才全了她的心意。”
萧南风冷笑道:“滚去领罚,告诉季统领,不得轻饶!”
红玉忙退了出去,明悟皱眉却丝毫不敢说话,萧南风怒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宣太医!”
一直到宫中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才彻底去了病气,只是她病好后再也不来书房看书了,东宫管事从未给她派过差事,如今她更是落的清闲,日日在窗前静坐,望着飘雪将院中一切染白,望着宫女们在院中玩雪,就连仙鹤在冰面上一走一出溜,她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但萧南风知道她一定在盘算着什么!
于是便日日召她来书房伺候,命她磨墨捶肩,殿中炭火很足,她的手却总是冰冷,萧南风便不让她捶了,只命她添香,她便守着香炉,望着那烟出神。
书房中静的可怕,萧南风感觉她虽在眼前晃悠,可是书房却好似比她不在时,更寂静。
萧南风开始朗声诵文,装的如黎太傅一般,慷慨出一种忧国忧民的气势。
终于,在海棠花开之时,有一日萧南风开口,她轻声念出了下句。
萧南风挑眉,她终是再也耐不住寂寞了。
萧南风便开始教她下棋,她学的很快,还很好战,自己白日不在宫里,她便抱着棋谱不撒手,她终于又开始日日待在书房。
每每刚进宫殿就见她眼睛闪烁着雀跃的光,他便故意晾着她,在这灼灼目光之下,写课业练书法批奏章,父皇已经开始将一些折子交给他处理。
今日,刚合上一封奏章,她突然问道:“什么叫论刑先察其源。”
萧南风答道:“偷盗一两为了赌博,偷盗十两为了夫君医病,自是不能一概而罚。”这是他方才写下的批语。只是此举大费周章又易让官员们弄权,可见妇人之仁要不得。
但是他却必须这般写,一味仁善总不会错,这样的朱批,父皇最是爱看。
宁芊芊突然冷冷的说道:“好在殿下对国事倒有些许宽仁。”
他一愣,又摇了摇头,这阵子自己日日这般将她捧在手心,她却还是暗暗憋着气在。
她却突然跪地道:“殿下,奴婢以后一定谨守本分,求您让红玉姐回来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放肆了!”
萧南风一愣,这才想起来,自从那次受罚之后,他罚红玉在外历练了许久,故而她有半年没有见过红玉了。萧南风看她满脸的乞求,忙应允了,只是她竟忍了这么久才开口,可见骨子里还是个倔强不听话的,果然可厌!
丹桂再次飘香的时节,她又开始看起了医书,来不及细究,他已经出了宫。
舅父老早等着宫门口,刚下马车,他便去看了舅父府中养着的嬷嬷,其实他也不知嬷嬷是算养着还是扣着,总之6岁那年,母后将嬷嬷赶出了宫去,舅父很宠他,特意为他将嬷嬷留在了府里。
嬷嬷每次见他都笑的温柔,她眼中总有种洞察世事的睿智,还有着时刻能为他搏命的坚毅,这样的嬷嬷总能让他放心依靠。
今日他跟嬷嬷却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被舅父叫了出去,父皇交代的差事,舅父已派了手下人去查,让他这几日安心在京中玩乐,给他安排了两朝元老张丞相的嫡女张清弦作陪。
张清弦他记得,五年前,尚书房,一句“怀柔非示弱,春风化甲兵”,小小年纪,便已是个有见识会逢迎的。
五年前,自己殿里那个还捧着书,拧着眉问自己葳蕤的念法。
萧南风笑了一下,忙又凛了心神,整理了下衣襟。若没记错,张小姐今年及笄,自己两年后便行冠礼。看来此次出宫,圣意便是在此了。父皇既已首肯,自己这储君之位便越发稳当了。
也是,二哥这些年行事太过狠辣,早早的便被父皇厌弃,三哥四哥从来无心皇位,大哥分府后日日打马恣意好不快活,他圣宠最盛,奈何资质平平。母后曾得意的说过,当年因着父皇宠爱端妃有意立长,太傅们费心教导,为萧楚溪愁白了头发。可是从自己五岁第一次去上书房,正直敢言的太傅们,便已经毫不避忌的大肆称赞他。
这些他其实不太有印象,小时候嬷嬷教过他很多次要察言观色,可是他从来不理,直到他那日回殿,母后将嬷嬷和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都清理的彻底,从那以后他便开始察言观色,他学的很快,也很腻烦。
直到开始跟那丫头下棋,察言观色这事才变得有趣。她尤其好胜,有时看她眉毛拧的辛苦,他便会偷偷给她让棋。但是一旦被她发现,她就会气鼓鼓的投子认输。她投子的架势及其凶狠,好像那棋子不是扔到棋盒里,而是砸到自己脑门上。
如今,他已经练得不用看她表情,就能算到她何时要皱眉,只是让棋还是最多五手就会被她发现。
他又走神了,但是依旧时刻留心,故而张清弦上前行礼时,他应对得体。张清弦可称绝色,露天的晚宴,饮一杯薄酒后,她脸色微红眼神更加柔软,月光洒在她身上,似瑶池仙子般清丽富贵。
后面接连五日,舅父的安排很是周道。
第一日,市集上张清弦踮脚够那盏兔儿灯,发间茉莉香扫过他下巴。竹骨灯笼晃悠悠,照见摊主老伯笑出豁牙:"小夫妻好眼光,这灯骨架最是结实。"
萧南风挑了挑眉,舅父安排的这出戏实在太露痕迹。不料张清弦却已耳尖绯红欲解释,萧南风见状摸出碎银掷了过去。
"公子可是恼了。"见他转身欲走,张清弦忙扶住他臂弯,她白皙的腕上笼着一个玉镯,雪色肌肤下淡青脉络隐现。
萧南风微微扶住了她,声音清澈,像三月的飞雪:“怎会。”
果然,张清弦神色已有些痴了,萧南风挑了挑眉,漂亮的眼角挂上了一丝得意。
夜晚护城河放灯,她将莲花灯推进波心,鬓边垂珠扫过他手背,她轻声吟诵道:"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一派小女儿情调,寥寥数语让这河都雅致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