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宁行事雷厉风行,很快给他们都安排好任务。
她欲要聚拢人手在自己手下,首先就需要大量钱粮来养人。
于是毫不瞻前顾后地令管家把鄠县所有李家的产业统算起来,表示只要是能够在短时间里转手变为钱粮的产业,即便折价亏损些她也愿意出售。
然而这实在是份极繁琐的事。
因为李家的主家从前不重视小小鄠县存储的财产,一向不过问,由着他们自行发展,所以李氏庄园中甚至没有精于算账的人才。
添置新的产业只会由管家随便记上一笔,每年各产业交到庄园的利润只要与过去年岁大差不差,便直接勾上,不会仔细核查。
——甚至连那些产业的账簿都没存一份副本在庄园里。
袁雨眠因曾帮衬长孙无垢核算账簿,从李秀宁处领来这份活计,没想到面对的会是这种状况,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就算能用智脑辅助化繁为简统算,也总是需要有可供计算的数字才行。
看着鬓发花白的管家一脸愧疚地搓着手,她到底不忍,叹息一声,道:“三小姐的事情不能耽误,你可以让熟悉鄠县的人领我去李家名下产业一一查看账簿吗?”
管家自然不会推诿这个合理的请求,立刻招呼来自己在鄠县土生土长的侄儿作为向导,吩咐他领她把李家名下的所有产业都逛一遍。
鄠县不大,只有李家一个大世家在此扎根安置庄园,县城府衙里的官吏多数时候都得听纳李家的意见,经济完全依托在李家的各项产业上,所以铺面几乎不存在亏损的情况。
不过因为另有开支,所以每年赚的也没有特别多。
粮铺的掌柜把账簿从桌屉取出来,见她看过后,因收支与利润对不上而皱起眉,便絮絮与袁雨眠说起账簿上没有记的事儿:
“前些年二公子有次从鄠县这儿过,吩咐店里如果有余裕,可以接济外来的难民,所以像是麦麸、谷壳这类粗谷都拿去煮粥施舍了,没过账。这可不是我们擅作主张,二公子都说若因这个缘故难以经营,能去晋阳请他拨些款呢。”
虽说掌柜们开门做生意不该抱太重的怜悯心,但同处艰难世道,他们也做不到眼睁睁瞧着那些逃难的可怜人饿死在店门口。
因此他们就照李世民的吩咐,宁可每年少些利润,把一些本该卖作牲畜草料的粗谷熬煮成粥,施舍给逃难至鄠县附近的百姓。
——袁雨眠没想到这件事竟是有李世民参与。
虽然她已经与李世民成为友人,但李世民多数时间都忙于军务,能够见上面的机会寥寥。
她至今为止对他的了解,除他军略强之外,就是他对妻子坦率真诚的爱。
现在得到机会能从掌柜口中多问得些李世民的事迹,她自然不愿错过:“二公子是如何吩咐的?”
掌柜只当她不信自己的话,便回忆着讲详细:“二公子说他之前行军经过遭灾的地区,见到灾民为存活易子而食,很受震撼,希望能尽可能减少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吩咐我们如有余裕就接济难民。”
“易子而食?”
袁雨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四个字的可怖含义,被骇得没能说出话来。
片刻后才听自己的声音问道:“有灾情发生,官府竟丝毫不赈济吗,怎么会出现人相食呢。”
她对隋到底不够了解。
虽然听李淳风一再说起隋帝杨广的荒唐,但因出生在完全不愁吃穿的星际时代,总还是抱有一些天真想法。
她的肌肤白皙细腻,香腮玉雪,十指纤纤,一看便知不曾吃过什么苦头,掌柜心中其实并不奇怪她会问出这种问题。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息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儿啊。我们鄠县距离长安城近,若是遭灾,贵人们顾及颜面或许会伸出援手帮一帮。可那些远离长安的地方一旦遭灾,想要活下去就全凭灾民自己,官府仓廪中的粮食再多也不会施舍一星半点!”
袁雨眠仍是难以置信,说杨广耽于享乐,为他自己出游而修筑运河,狂妄自大到为了取得足以留名于史的功绩而广向外发兵,她虽然都不认同,但至少从一个昏庸无道君主的角度能理解。
然而不救济灾民,失去民心便很容易将走投无路的百姓逼反,难道杨广连造反都不在意吗?
当下叛军四起的局面不可能是他所乐见吧。
她百思不得其解,猜想做生意的掌柜多半给不了自己答案,便没有继续深究这个问题,准备等回去后向李淳风提问。
稍微整理心情,她重新垂目看向账簿,问道:“所以收支不相等的部分,全部都是因你们施粥给难民的缘故吗?”
“并非是全部,其实还有不少是我们拿去赠与山中匪盗了。”
掌柜老老实实作答,袁雨眠满头雾水:“什么?”
赠与杀人如麻的匪盗?那岂不是养虎为患。
“袁姑娘误会了,我说的匪盗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者。”掌柜连忙摆手否认。
他所说的匪盗,是那些难民中不少不愿继续流浪其他地方,又因生存所迫最终不得不选择落草为寇的可怜人。
他们得到李家曾经施粥的恩惠,即便为匪,也多半是借山中野物野果为生,几乎不会来骚扰鄠县李家做生意。
甚至遇上不懂规矩劫李家货物的,还会帮上一帮,至少将运货者的性命保住。
为感谢他们相护,掌柜们不但不会将他们报官府通缉,到逢年过节,或是他们实在困苦到无法坚持的时候,掌柜们甚至会主动从库中取些米面让他们拿去。
这些开销都不好过明帐,所以账面上的出入数字并不能对上。
袁雨眠颇受他们这种关系感动,虽然放在安宁之世不足称道,但是当下的混乱时局,人与人之间仍然能维持互助关系,倒令她窥见这个时代人性的光辉。
先前因听易子而食这骇人词汇而笼罩于心的阴霾重新拨云见日。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李秀宁向自己说不用细究过往账目,只需算当下产业价值。
想来李秀宁就算不清楚鄠县铺面的详细内情,应当也有大致猜测,不欲为难。
“三小姐要售出铺子,招揽人手,会要求他们一定要身世清白吗?”
掌柜没等到她继续提问,坐在旁边瞧她迅速将账簿翻页,不知她是在用智脑计算,只当她是随意翻翻,所以试探性地开口与她聊起李秀宁的计划。
他经营粮米铺,与周遭不少勇武的匪盗熟识甚至交善,知他们本性不坏,挺希望他们能经这一遭被李秀宁招安,不必再躲匿山中。
就怕李秀宁因他们曾经落草的缘故不肯接纳。
“三小姐只是嘱咐我先算铺面和储物的价值,筹备钱粮,还没有明言招人的具体要求,我也不知,不好乱说。”
袁雨眠的智脑得出了计算结果。
她合上账簿,承诺道:“我会把你与我讲的事说与三小姐听,由她来判断。若是她愿招那些匪盗任事,我便来告知你。”
掌柜点头,见她转身就要跟随自己的向导离开,账簿却仍然搁置桌台上,连忙扬声提醒她:“袁姑娘,账簿忘记带走了!”
“你粮米铺的账簿我已经核算完了,合计起来约莫二十三万七千钱,你也可以算算,若有不对就来寻我。”袁雨眠回首向他笑了笑,继续行往下个铺面。
掌柜一脸茫然,不知她是如何在短时间里得出这个数字的。
怕她是胡乱编出来的,回去报给李秀宁会误了李秀宁的事,他连忙转回桌台前,决定自行算一遍。
他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叹息李秀宁不该将事情托付给尚且年少不靠谱的小姑娘。
结果至日落西山,他肩颈酸疼地终于算完时,就看着算盘上那个二十三万七千的数字,双瞳放大地无言默默——竟当真是袁雨眠算出的数字,她难道是算数天才不成?
陷入相同情绪的还有鄠县其他的掌柜们,可惜等他们各自算完的时候,袁雨眠早回到了李氏庄园,无从知他们的震撼。
将统算出来的总数字报与李秀宁知道,她又把自己从不同掌柜口中都确认过的匪盗性情说与李秀宁听,等待对方决定要不要招揽这一批人。
“正当落魄的时候,又能知恩回报,他们正是合适被纳入我麾下的人选啊。”李秀宁毫不在意匪盗的身份,当即就点了头。
她虽是女子,但有足够的自信认为自己能够统率治理好军队,即便这些匪盗不如掌柜们所说的那么良善也没关系。
只要筹备齐钱粮,令麾下士卒没有后顾之忧,她就能整治出严明的军队。
袁雨眠得到她的答复,准备明日前去通知掌柜们,等钱粮一到位便联系匪盗成为护卫军。
然后她回到庄园中安排给她和李淳风的住所,敲响师兄的门,坐到椅上提出自己对杨广完全不救济灾民的疑惑。
李淳风今天也一直在外奔波,其实颇为疲惫,但对回答她的问题却有足够的耐心。
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袁雨眠来说或许有些残酷。
他迟疑了一瞬后才说:“师妹,因为对于隋帝来说,杀反贼比救灾民要容易,至少在反贼形成能威胁到他规模之前是这样。”
二凤这个经历是我编的,不过隋不救济百姓是有史料在,而且不止隋炀帝是这样,连隋文帝也有这个黑料。
《贞观政要》卷八,辨兴亡一篇节选:
贞观二年,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隋开皇十四年大旱,人多饥乏。是时仓库盈溢,竟不许赈给,乃令百姓逐粮。隋文不怜百姓而惜仓库,比至末年,计天下储积,得供五六十年。炀帝恃此富饶,所以奢华无道,遂致灭亡。炀帝失国,亦此之由。凡理国者,务积于人,不在盈其仓库。古人云:‘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但使仓库可备凶年,此外何烦储蓄!后嗣若贤,自能保其天下;如其不肖,多积仓库,徒益其奢侈,危亡之本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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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