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不息此话一出,宋槿仪面色微变,她不明白,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为何成不息的态度变化宛若天壤之别。
山谷中的风飒飒吹着,推动竹帘,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帘子一起一落,叫宋槿仪抬瞥见外面站着一人,正是刚才帮她拿牛奶的人。
宋槿仪睃了她一眼,思及她之前的态度,心中当下有了决断。
她对成不息说道:“今日这物,是我新想出来的,此前从未做过。确实还有一两处不妥尚待改进,但味道却不差,您老还没尝过就判了“死刑”,可是不公。
就算成老觉得味道不合您的口味,也待尝过了,再做决断。就算京兆府办案,还要审查过后定罪名,不然不清不楚,岂不是冤案一桩。”
成不息本来对宋槿仪的手艺很有期待,但听到跟她过去的女使说起,她竟然将这珍贵的茶叶用大锅熬煮,还和牛奶混在一起!
对于守旧一派的成不息来说,这茶叶和牛奶混在一起简直不伦不类,就像把状元郎派去做铁匠。
荒唐!
成不息这才变了态度,不愿尝试,也不愿给机会。
但他听出来宋槿仪这话哪里是在说饮子,在暗暗把成不息比成酷吏,把她和她的饮子比成有冤之人。
成不息听了这话,想道:若是他不察,且不是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酷吏,那便就尝了,给她一个痛快。
他道:“若是味道不好,宋娘子可别怪我说话不留情面。”
他端起茶盏,缓缓喝了一口,入口一瞬便觉和寻常茶汤不同,入口丝滑,像是上等的蜀锦,光滑柔软,拂过他的舌尖,留下意犹未尽的触感。
他往常不爱喝牛奶,总觉有一股腥味,如今和茶水混合,腥味被茶叶的苦味遮去,又有糖的添色,他还是第一次尝到牛奶的奶香。
他垂头端详着茶盏里的东西,那目光认真而专注,不像是在看茶汤而是在看一座前朝遗留精美的瓷器,他沉吟片刻,放下了茶盏,神色不定。
牛奶和茶叶的奇妙组合,在他的舌尖久久徘徊,令他对此味道念念不忘。
过了许久,茶室中响起一道声音在这安静的茶室显得格外突兀。
成不息笑了两声,笑他自己故步自封,差点错失美味,声音中带着一点自嘲,又带着一点欣慰,他问过去:“老夫此前从未见过这种茶饮,不知其名为何?”
“奶茶。”
“奶茶?倒是直白明了。”,成不息说完,又问:“只是你这饮子虽独特,可过程并不复杂,若是叫人偷师学去,你刚才说的那个法子也就不灵了,你待如何?”
他从女使那听来,宋槿仪做此物,用料简单,不过多了牛奶和糖,克数上的差别可以靠次数试出来。
过程也随意,不过是这个煮开加那个煮开,就算是垂髫的小孩,也能看两眼上手。
按照宋槿仪的法子,想要占据市场,就得在一众饮子店里独树一帜,产业也得是独一无二的,可眼下这很难确保。
宋槿仪粲然一笑,并不把这个当做问题。
她想出这个加盟的法子时,就想过这个问题,她的独一无二仰仗的是云上茶庄的茶叶,只要成庄主愿意和她合作,那剩下的又算是什么难题。
别人能偷去她的手艺,但偷不去她的茶源。
她回答道:“只要有您老的支持,这都不算什么问题,这茶饮的味道大部分依赖茶的品质,这云州城再也没有比您这更好的茶叶了。”
茶室内又静了片刻。
茶室外,许若兰看着太阳飘到头顶,炽热的热光洒落在茶园,冲刷了茶叶的暗沉,从浓绿色变为翠绿色。
她盘算着时间,这都两个时辰了,里面谈的如何?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心急如焚。
终于竹帘掀开,一熟悉身影信步而来,她一骨碌起身,迎了过去,叠声追问:“可见到成庄主了?谈得怎么样?成庄主同意卖茶叶给我们吗……”
宋槿仪没有那么多张嘴能一次性回答她的问题,她拍了拍许若兰的手,连声笑应着:“放心,一切都谈妥了,一会会有人把茶叶拿过来的。”
不消多时,许若兰掂量着陶罐重量,问道:“这里面不止一月的量?”
宋槿仪点了点头,“是十五斤,三个月的量。”
许若兰先是掀开盖子,仔细打量一番,这茶叶色泽明亮,褐红色中带着一点点金色,叶片大小均匀,芽叶完整,比郑掌柜给的货不知好了多少倍。
但她也明白,这好茶的价钱一定也不便宜,问起价钱。
宋槿仪道:“一斤四十两。”
许若兰道:“一斤四十两!”
宋槿仪一时没明白她到底是觉得便宜还是贵。
许若兰愕然盯着手中的陶罐,十五斤的茶叶,那她岂不是抱着四百五十两,她的手掌不自觉地紧了紧。
“这茶叶品质,就是要价七八十两,我都不觉得奇怪,反而阿槿你能要到这个价,叫我万万不敢想,若不是我与你相熟,不然我都以为你与他是什么血亲关系,才给你这个价。”
宋槿仪挠了挠鼻尖,说道:“我不过乡野村妇,怎么可能和他有关系?”,她说完,撇过头,眼神飘到别处。
一炷香前,茶室里。
“一斤六十两。”
饶是做好心里准备的宋槿仪,此刻也是倒吸一口气。
她内心只有三个字;买不起!
成不息悠然道:“这可是最低价,若是别人,没有七十两,别想从我这买走一根茶叶。”
宋槿仪试图商量道:“若是只有我一个店的量,我自然是不能跟您开这个口,只是以后少不得七八家店,包得下剩余茶源,所以才斗胆开了这口。”
成不息这人不爱讲价,显得掉价,他一听宋槿仪想要商议价格,摆了摆手,不想再谈,却听她这番蒙昧无知的言论。
他眼睛一眯,面上一抹冷笑,不接她的话,反问道:“你才在我这园子了走了几步路,见了几亩田,就说了这样的话,未免太过狂傲。如果你能买一百斤,我就给你降到五十两,就是不知道你吃的下这么多的茶叶吗?”
宋槿仪道:“许是晚辈言语不当,惹您老生气,我先为此道歉,只是刚才对于货量所言,并未晚辈狂悖。只是口说无凭,希望您老给我点时间,让我亲自展现给您看,不如两月为期,我一定能吃的下一百两。”
成不息仔细瞧着她,年纪轻轻,丝毫不胆怯,双目有神,谈起生意神采奕奕。恍惚间,让成不息想到了一位故人。
他先是反问,我凭什么要给你这个试错的机会呢?
宋槿仪也没想到他这么难搞,面色微僵,正思虑着如何回答,却又听他突然问起,“你姓宋,不知令母姓氏?”
宋槿仪心中一震,她警惕地分析对方的这个问题,成不息绝不可能一时兴起问了这个问题,是关联到什么了?
难不成他认识宋家,认出了自己……她否认掉这个想法。
思虑再三,她还是说出了真实的信息,云上茶庄要是想查她,她是瞒不过去。与其欺骗被发现难堪,不如说明,反正这不算什么秘密。
“家母姓云。”
宋槿仪刚说完,就听对方立即接话道:“是云枝?”。他脱口而出后话音不禁一顿,目光定定地望向宋槿仪。
宋槿仪那一瞬间的诧异是无法伪装的,她惊讶道:“您认识我的母亲?”
成不息凝视片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改了口,“我给你四十两的价格,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向我证明,若是你能做到你所言,这价格便可以再谈。”
这比宋槿仪设想的好太多了,她原想着这庄主能给她两个月的时间也是奢侈。
他忽然改了口,让步这许多,其中定有原因,是因为云枝?
这成庄主与原主母亲到底有什么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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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槿仪与许若兰二人坐马车到了小鹿亭,这一来一回,天色渐暗,黄昏晕染了一大片的橙,微弱的光线逐渐被黑暗吞噬,树木的轮廓渐行渐远,人影被拉得长长的,像是两条树棍。
往南城去的时候,宋槿仪看到一处卖茶具的,非常精美。其中有一套水蓝色绘着兰花,吸引了宋槿仪的目光,她指着这一套对许若兰道:“你看这套,和你名字好搭。”
“……”
突然后面传来一阵叱骂声。
这声音……
宋槿仪和许若兰皆觉耳熟,回头望去,是之前在他们那做活的张匠人。
他此刻头发倒竖,横眉怒目,张大着嘴,咒骂着他的女儿,时不时还拿脚踹她。
“你个没用的东西!养着你干嘛?我把你买去青楼还能赚一点钱。”
他的女儿比李荷还要小一两岁,胳膊比竹竿还瘦,小小一个人哪敢反抗眼前高大的男人,她像个小鹌鹑一样窝成一团。
宋槿仪皱眉看着这一幕,他这当爹的也真是狠心,这下脚,看着都要快把人打死了。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阻止的,被张匠人一把推开,“给老子滚!这是我的家事,就是官府来了也管不着我,老子今天就想把她打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言语十分嚣张。
许若兰不忍,想要上前阻止,宋槿仪一把把她拦住,“你想上去劝说,可那又能如何呢?你也瞧见了,那张匠人发起混,是个六亲不认的。”
“那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呀!”
宋槿仪虽看不下去施暴,但也不愿轻易沾染麻烦的,她在前世见过太多恩将仇报的人了。
“你今日为何如此冲动?你明明知道这会上去是无济于事的,反而会为我们招来麻烦。”
许若兰身子一顿,浑身像是被电了一下,微微颤抖。她忽然握住宋槿仪的手说道:“阿槿,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你能不能帮帮她?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真的,真的想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