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暮色降临,窗外,月影遍地,树影婆娑。
东厨的纸窗向外投射出暖黄色的烛光,一道婀娜的身影快速掠过。
宋槿仪将隔壁张大娘借的猪油放在桌上,那桌子上还摆着其余满满当当的食材:她下午买的两斤的生板栗,还有叫小二扛来的一袋面粉,一筐鸡蛋。
她各匀了一点出来。
将个头饱满的板栗倒入盐水煮开,然后捞出来切个口去皮,将金灿灿的栗子肉全部放入一个小碗中。
恰巧许若兰也忙完手中的活,见厨房灯亮着,寻了过来,看见桌上的板栗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板栗酥饼。”她一面回答,一面将面粉和猪油搀着热水在一个面盆中揉搓。
许若兰撩起了两只袖子,说道:“我也来帮你。”
宋槿仪将手中的面盆给了许若兰,加了些许白糖,说道:“那就麻烦若兰姐将这一盆面活好,这一盆面用来做水油皮,我再去和一个面盆做油酥皮。”
她又拿出一个新的面盆,将面粉和猪肉揉成一团。
两个面团均揉好以后,将板栗用擀面杖压成颗粒状,加入细砂糖与猪油,揉搓均匀。
将水油皮按扁成圆形,并将油酥皮置于油皮中央,中间重复两次擀平卷起静置的这个过程,再将面团竖起并按扁成圆形,用擀面杖擀成中间厚四周薄的圆形面片。
再将馅料裹入捏紧收口,放在锅中烘烤,表面刷上蛋液,最后再撒上白芝麻。
片刻后,酥饼成形,水油皮和油酥皮均匀复叠,那一层叠一层酥脆饼衣,轻轻地晃动着,上面抹的蛋液变得金黄油亮,加上白芝麻点缀,更是锦上添花。
最先闻到的是酥饼的香味,面粉的麦香味与猪油的肉香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宋槿仪拿出一块酥饼,掰成两半,酥皮的残屑顺势洒下,丝丝缕缕的热气从中间往外冒出,栗子馅料如同红薯一般软糯。
她将手中递给许若兰说道:“这栗子酥饼和红薯一样要趁热吃。”
许若兰接过,她捏着酥饼的边边,咬了饼皮一口,又薄又脆,再咬第二口,那馅料如豆沙一般的口感,带着栗子独有的香甜味。
她与宋槿仪外出采买食材时一并在外面用过饭,本以为最多吃半个酥饼尝鲜,谁知道吃了半个还想再吃。
这会是试做,为明天做准备,宋槿仪做的不多,她将酥饼又给了许若兰一块,盘算着留了两个为明早当早饭,剩下四块准备给隔壁卖猪肉的张大娘送去。
一是借了人家一碗猪油,为了还礼,二是搞好邻居关系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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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寅时时分,更夫敲着锣沿街报时,这个时辰便是最后一次打更,更夫脚步不免加快,想早点回家睡个晚觉。
与他步伐相反,是推着摊子往前走去的商贩,便是做着早食生意的人。
那篷布一支,推车一放,再生上火,稍过片刻,这冷清的摊子就变得热气腾腾的。
樵歌街,一家不起眼的茶铺,门缝里露出隐约的烛光,从门缝中窥探去,只见三个人在里面跑跑颠颠的。
宋槿仪一大清早就先将昨日的绿茶绿豆糕所需原料原模原样备了几十份,中间停手歇息,却发觉天不知不觉地亮了。
宋槿仪望着门外浓郁的蓝,如同被沾了水的毛笔一点一点晕染,变淡。
她享受着这一刻的岁月静好,只盼这日子平平静静过下去,虽说她离开了那龙潭虎穴的宋家,但她心中还是打着嘀咕。
她在外面生活的这些天,她零零散散地听到关于宋家的事。
这宋家在云州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又与京都的皇商交情匪浅,背靠大树,连官府都要给几分薄面。
这样一个地头蛇找一个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原主的后母可不是个心善的人,不会是故意放她走?然后挖了一个坑在等她吧?
她将手中的面团用劲搓揉着,若是宋家容不下她,云州也容不下她,那她就多攒点钱,离这儿远远的。
许若兰和店里的小二都跟着帮忙,比她昨日做得快了不少。
这绿茶绿豆糕做起来不算费功夫,不到一个时辰,就做出了七八十分的糕泥。
许若兰从柜台上拿出七八个模具,都是昨日新买的,有桃花形,叶子形,方块形……
她按着量,均等地分出来用模具拓印糕点。
而宋槿仪则是思量着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栗子酥饼做起来费功夫还要考虑出锅的时间影响口感,她先做一些大耐糕和笑靥儿,这栗子酥饼就放到最后做。
一会再让小二去东边的铺子卖点果脯,今日就能凑出个七八样茶果子。
等后面生意好了,她再和掌柜重新谈一下薪资,到时候再准备多一点花样。
宋槿仪算了算日子,马上就是端午节了,到时候可以趁着时节做点新花样。
这大耐糕是取个头小巧的苹果,削皮去核,制成果盒形状,果盒内装入枣泥及配料,表面用瓜子仁或杏仁点缀为花形,入笼蒸熟浇蜜汁。
小的时候在孤儿院,过年吃不起什么大鱼大肉,院长就买几个便宜水果,变着花样摆弄,当做小点心给大家过年。
后来她出去讨生活,学做点心时,有这么一道甜点的做法与院长做得相似,就是这大耐糕。
这笑靥儿的做法就更加简单,用油、面、糖和蜜做成笑脸娃娃一样的面食点心,是古时就有的点心,古籍曾经记载:又以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谓之果食,花样奇巧百端,如捺香方胜之类,若买一斤,数内有一对被介胄者如门神之像,亦省作“ 笑靥 ”。
等宋槿仪与许若兰忙完,小二也提着四样果脯回来了。
杏干、梨干、胶枣、桃圈都是些应季节的水果干,这果脯不难做,也没有什么好下功夫的地方。
只是晒干耗时间,宋槿仪昨日刚来,自然是来不及做这果脯,卖点现成也无伤大雅。
小二是个有口福的,他刚回来,这面的大耐糕也蒸熟了,这会正往上浇着金黄色的蜂蜜,他今早还未用过早饭,这会看见出锅的吃食,暗暗吞了口口水。
他眼睛直直盯着那流着蜜油的甜点,说道:“槿仪姐,这是什么点心?看着好看,吃起来味道是不是也好吃?”
宋槿仪笑了笑,知道他饿了,于是拿筷子挑了一块给他,“尝尝味道怎么样?”
那小二忙接过,不顾烫,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夸道:“好吃!”
“尝出什么味道了来?”
“啊?”,小二微愣,摇了摇头,说道:“吃太快了,没尝出来。”,又摸了摸后脑勺,低着脑袋,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道:“槿仪姐,昨日……对不起。”
宋槿仪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告诉小二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三人简单用过早食,许若兰将果脯分装进碟子,宋槿仪则开始准备酥饼的用料,小二去前厅擦桌子,准备迎接客人。
掌柜来得稍晚,巳时开店才来到店里,先在前厅看了一眼,又去东厨巡视了一遍,待和宋槿仪商量完果子的价格,最后回到柜台算起了账,边算边叹气。
今日客人已进店,小二就立马介绍道:“今日有新进的黄茶,客官要不要尝一尝。还有我们家上新了几种茶果子,客官要不要来一份搭配?”
客人有墨守成规者,只点自己惯常吃过的,但凡没有吃过,不愿意多花钱去“下赌注”。也有那冒险主义者,比如当初第一位吃螃蟹的人,愿意尝试一番。
起初,来了三两桌的客人,就只有一桌点了份果子。
待造型精致的茶果子端上来,就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看上去好像还不错?
那人吃了一口,露出惊艳的目光,这绿豆糕与寻常不同,竟还有茶香!口感也较之绵密,像是吃了一口天上的云朵,入口即化。
还有这大耐糕,枣泥和苹果合烹,口感丰富,更是美味……
其他人带着见他吃得这般美,也纷纷效仿点了一盘。
一时间,在茶铺里坐着的茶客,都各点了几份果子。
茶铺是临街的铺面,开着两扇大大的支摘窗,路过的行人也可以很清晰地窥见里面的情景,那果子颜色鲜艳,外观雅致,只稍一眼,便能使人注意到它。
有性格大大咧咧的人直接从窗户探进来半个脑袋,问道:“这果子看上去不错,味道怎么样?”
古有以诗交友,亦有以食交友。
那人毫不弄虚作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好吃的,不比醉流霞的差,这一盘绿茶绿豆糕才十文,还送了一小碟果脯。”
醉流霞那是什么地方?云州数一数二的茶楼,背后是整个云州的茶庄做靠山,垄断了茶源不说,前些日子还将所有茶果子师傅召集了去。
这云州其他地方哪还有像样的茶果子师傅?
有人抱着不信的态度走掉,也有人抱着万一的态度进来以身试吃。”
真金不怕火炼,美味不惧人尝,这么一来二去,这茶铺的食客是越来越多,店内挤得是人山人海。
连一向清闲的掌柜都不得不下场亲自帮忙,手上的活没停过,嘴上却一直咧着笑。
与掌柜不同,在东厨的宋槿仪却面露愁色,看着时辰还未到晌午,这做好的七八十份果子就已经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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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发花白的老叟在人群之中踱步向樵歌街走去,他发髻束得不似寻常郎君扎的整整齐齐,有些东倒西歪,鬓边还散着一缕一缕的碎发。
他手上提着迎春楼的半只烧鸡,单手背在身后,迈着八字步,优哉悠哉地踏着步子。
路边有行人相识,问道:“冯老这是又去醉流霞喝茶?”
老叟笑了笑,说道:“我喝茶是要配果子的,他们家的果子是云州独一份,现在又将所有师傅都聘了去,我这只能去醉流霞了。”
那人又问:“冯老是我们云州的美食通,您说好,那肯定就是最好的。这不,小生的远方友人这两天要来这转转,他爱吃羊肉,想问您老人家知道哪的羊肉好?”
冯老让他那么奉承了一番,嘴咧着大笑,倒也不急着走,给他指着路,细细说着:“这条街往南走到头,有一家王记羊肉,清蒸羊肉是一绝,还有骆云桥往前的一个小巷子里有呢么一家烤羊肉也不错……”
等琐事一了,他继续走着,路过一家茶铺时,他脚步顿住,鼻子使劲翕动,像是被什么味道吸引住了,动弹不得。
他半眯的眼睛随之睁大,左右转着头,搜寻着这味道的来源。
旁边的茶铺里挤满了人,从窗户往里眺望,看见木桌上摆着的果子。
那窗边的人,似乎也识得他,迟疑地问了声“冯老?”
“这是酥饼?”
“是板栗酥饼。”
“好吃吗?”
……
冯老凭着几分面子,在已经满座的店铺内找到一席之位。
“你们这有什么?”
“绿茶绿豆糕,笑靥儿,大耐糕,应季的果脯,还有板栗酥饼。”,小二报上点心名。
却听那老叟淡淡道:“这些我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