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鸢知道,自己是一个卑劣的人。
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他任性、莽撞,不知进退,最终咎由自取。在女尊国的那几年,他吃尽苦头,忍受蹉跎,用虚假的表象来保护自己,同时也在欺骗他人。
在得知叶问雪从女尊国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谢鸢感到庆幸。这是一种近乎卑劣的庆幸,他希望叶问雪永远留在他的世界里。
因为在这个世界,只有他清楚叶问雪是怎样的人。
他同样清楚,自己说出什么样的话,能打动叶问雪的心。因此他选择用鸢儿的行为模式,来表达自己微不足道的真心。
那么叶问雪会做出怎样的回应呢?
谢鸢贴着叶问雪的掌心,微微侧过脸,去看她的表情。
叶问雪眼眸低垂,睫毛遮挡住瞳孔翻涌的情绪,叫人看不清楚她真实的想法。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裹挟着海浪的回音,在沉默中泛开余波。
她说:“谢鸢,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谢鸢屏住了呼吸。他突然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心头涌现出不详的预感。叶问雪没有叫他鸢儿,而是喊他的全名。
他强装镇定,维持着微笑:“嗯,什么事?”
叶问雪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许复杂。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当时我一直站在门外。在你动手之前,我就到了。”
谢鸢的思维短暂地卡壳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话语里的含义。也就是说,叶问雪看到了会所事件的全过程,她看到了自己用酒瓶砸人?
这一想法冒出来的时候,谢鸢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兜头泼来了一盆冷水,将他从头到底淋了个透心凉。
他甚至不敢往下想。那么后面他装疯卖傻,以昏晕手疼为借口做出的种种行为,不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了吗?更重要的是,叶问雪知道他在撒谎,甚至还配合了他的谎言,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鸢感到有些混乱,一时间变得语无伦次:“你、我……就是……”
他有很多想解释的,也有很多想问的。可一对上叶问雪的双眼,所有言语都化作了虚无,谎言根本无处遁形。
谢鸢脑袋一抽,用手捂着叶问雪的眼睛,手忙脚乱地喊道:“你先别看我,请听我狡辩……啊不,听我解释!”
叶问雪没有动,任由他的手搭在自己的眼皮之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用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伴随着她的呼吸以及说话声,声带传来微微的震动,顺着头骨向上蔓延。谢鸢觉得自己的掌心有些发痒。
只听叶问雪继续道:“其实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些不一样了。我原以为是环境的改变,让你产生了不同以往的行为。后来我从旁人那里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传闻中的你,跟我记忆中的你,完全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那时我便觉得有些好奇,真正的你到底是什么样?”
谢鸢听到这番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无意识地松开双手,脸上露出困惑而又费解的表情:“也就是说,你早就听说过我的事情?”
叶问雪点了点头:“嗯。”
她从程嫣那里多多少少有听说一点谢鸢曾经的事迹,而且大部分都是些风评不太好的传闻。
谢鸢很显然对自己也有充分的知自之明,完全没指望叶问雪能听到什么好话。他纠结万分,才鼓起勇气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事,也知道我撒了谎,那你讨厌我吗?”
“讨厌?为何?”叶问雪仿佛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反问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或者是装成什么样子,都从未对我造成过任何伤害,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谢鸢愣愣地看着她,回答道:“可是我骗了你。”
“这算什么骗,朝廷上多的是两面三刀的人。做人有几副面孔都是常有的事。”
叶问雪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她觉得谢鸢装模作样的时候很有意思。尤其是快要拆穿的时候,那副绞尽脑汁的模样实在是可爱极了。
她抬起头,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岸线,缓缓说道:“再说,论起欺骗,我已经遭受过最大的骗局。跟那个比起来,你这完全不算什么。”
至少谢鸢从未害过她,也没有给她下毒,或者把刀子捅向她的胸口。经历过性命攸关的背叛,谢鸢这种小打小闹似的玩笑,在她眼里自然也就显得无足轻重。
见谢鸢有些不解,叶问雪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你应当还不知道,那天我去为你扫墓,木槿给我下了毒,在回程的路上提前安排了埋伏。我遭遇了伏击,昏迷之后来到了这里。兴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原以为我们此生再不会相见,却没想到几番兜转以后,我还是遇见了你。”
听见叶问雪的这段话,谢鸢的脸上露出恍惚的神情。他望着漆黑的夜空,陷入沉思。
他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叶问雪,那日的大火并非是一场意外。
当时的大火是为了杀死叶问雪,只不过阴差阳错杀死了自己。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叶问雪的替死鬼。
谢鸢觉得自己并不算枉死,因为至少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叶问雪的命。死前唯一有所遗憾的是,他还没能跟叶问雪好好告别。再有就是,他还没能来得及告诉叶问雪那场大火的真相。
他亲眼看见了放火的元凶,就是木槿。
在火势蔓延开之前,他无意中偷听到了木槿跟一个黑衣人的对话,知道是谁下达的命令。只可惜他没能及时从火中逃出去,将幕后黑手告知给叶问雪。真相在熊熊大火里,跟灰烬一同燃烧殆尽,最后随着尸骨长眠于墓地,再也无人知晓。
谢鸢很犹豫,因为木槿真正的主人,也就是最终的幕后黑手,跟叶问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肯定是她无法接受的回答,也是她无法相信的回答。
对于叶问雪来说,真相有时过于残忍,或许还是不知道要来得更好。谢鸢心想,既然问雪已经来到这里,也很难再回到女尊国,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所谓的真相,应该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管事实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用何苦告诉她那么伤人的答案。那个人,那个名字,以及真相,一旦说出口,必定会让她伤人,还不如不说。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
叶问雪听见他的喟叹,似乎所感,问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谢鸢愣了一下,连忙找借口遮掩道:“木槿生性跳脱,当时我就觉得她靠不住,仔细想想,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叶问雪的眼里闪过一丝怀疑,追问道:“只是这样?”
谢鸢有意避开话题,不动声色地解释道:“其实当年在女尊国,我跟木槿关系一直不对盘。她看不起我出身青楼,我觉得她能力不足以成为心腹。只不过当时为了给你留下好印象,我从未表现出来。”
“不管怎么说,我有意伪装自己的真实性格,用假象欺骗了你。你若是因此再也不想见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我刚才说过了,我并不在乎这个。”叶问雪看着谢鸢满脸认真的表情,颇感无奈,“你若真过意不去,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的性格是假,对我的交情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谢鸢回答。
其实更准确地说,这不是交情,而是感情。但他怕自己再多说几句,会控制不住感情,直接坦白心意。
谢鸢用尽毕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勉强压下表白的冲动。他不断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还不能操之过急。就算叶问雪现在并不计较自己的伪装和欺瞒,也不代表她就能接受这份心意。
叶问雪不知他心中所想,看见他纠结万分的表情,还以为是在自责,便宽慰道:“只要是真的,这便够了。往后在我面前,你不必拘束,尽管做自己便可。”
“好。”谢鸢点了点头。
话是这么说,但他现在也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曾经那个胡作非为的谢鸢,仿佛已经非常遥远;曾经在女尊国低眉垂眼的那个谢鸢,也只不过是一个飘渺的梦。两种人都是他,同时也不是他。
现在的他,脾气没有那么乖戾,但也不足够温柔小意。非要说的话,介于两者之间,偶尔左右横跳。
叶问雪会喜欢这样的他吗?谢鸢不知道。
他只能望着无边的大海,听着风声将心底的问题送向远方。
或许答案会在未来的某天到来,他决定不去细想。
事情稍微谈开以后,谢鸢的内心也松快了许多。至少他知道叶问雪并不讨厌现在的他,这样就够了。
在回去的路上,谢鸢拿出手机,点开朋友圈随意看了看,正好扫到了王凯新发的图文动态。
餐桌上摆着一个键盘样式的蛋糕,被切成了两半,王凯张嘴吞掉了其中一块。
图片上方配文:愿赌服输。
往下划拉可以看到共同好友的评论。
【王皓轩:哥,这就是生吞键盘吗?】
【程嫣:今天谁过生日?】
谢鸢当即决定保持问号结尾的队形,评论道:【你脑袋抽筋了?】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王凯的精神状态,于是发消息给王皓轩,旁敲侧击道:【你哥现在还好吗?】
王皓轩秒回道:【报告谢哥,我哥他好像不太好。】
谢鸢追问:【怎么了,他不是去追陆依了吗?都有心情吃蛋糕了,怎么还不太好?】
王皓轩回答:【嫂子没原谅他,坚持要辞职。我哥他不敢喝酒了,没办法借酒消愁,于是决定借蛋糕消愁。】
谢鸢了解王凯的性格,越是心情不好,越会疯疯癫癫。这么一看,应该是真的情况。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发个消息去安慰一下。
【吃完蛋糕,早点睡,别想太多。】
过了一会儿,消息提示音响起。王凯没有打一个字,只是发来了一个表情符号:装着绿色液体的茶杯。
谢鸢感觉自己作为一个正常人,实在无法理解王凯的脑回路。他总觉得这人在内涵自己,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于是他选择强行将其理解为晚安问候,把表情符号复制粘贴重新发了回去。
谢鸢:【茶杯.jpg】
王凯那边沉寂了一会儿,发来了一个竖中指的照片。
到家的谢鸢泡了壶热茶,抿了一口,心想这人还能开玩笑,应该状态不至于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