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身体上十分疲惫,常年养成的警觉性却还存在,耳边刚开始出现细微声响,余峰的意识就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微睁开眼睛,映入眼眸的天空还只是刚朦朦亮而已。
昨天晚上他没有回去,跟着苏得志留在了麦场,除了想再体验一把幼时的乐趣之外,也是觉得在自己那个破窝也是睡草堆,跟这里的区别也不是很大,在这儿还能看看星星。
他微闭上眼缓了缓其中的酸涩,侧头扫了眼旁边的麦秸堆,空空的只剩下似乎还留着余温的薄被,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余峰猜测对方应该只是找了个地方去方便,收回视线没有在意,看向远处隐约开始出现暖黄色的天际。
在户外的地方人又多,偶尔有谁发出点声响他就会醒,昨晚上睡的并不算好,但是现在躺在这里,却觉得格外的舒适。
这是一种心理上真正的放松,是曾经的生活中体会不到的,时刻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他其实也不是很习惯,但是却很喜欢。
抽出枕在脑袋下面的手臂伸了个懒腰,余峰从躺着的麦秸上坐起身,盖到胸口的薄被滑下去落在腿上,他伸手掀开,转身踩在地面上,把被子折叠整齐,转着腰活动身体。
“余小子咋起这么早,不再睡会儿?”
他开始在原地做蹲起的时候,苏得志远远的走了回来,跟他猜想的一样,只是去了麦场边的茅厕方便。
余峰看见他回来就停了动作,站直身体转动手臂,边道:“不了,醒了就睡不着了,刚好活动活动。”
瞅着他精神头还算不错,苏得志就没有多说,平时做农活习惯了早起,他这会儿也是没打算再睡回去,伸手去叠麦秸堆上的被子。
“叔,我去跑两圈,一会儿就回来。”现在的时间还算早,周围的人都还没有开始忙活,感觉身体已经开始热起来的余峰停下动作,转头招呼对方。
苏得志手上的动作没停,抬头应了他一声,看着人转身跑远,脸上露出浅笑,年轻人就是该这般有活力,他的身子骨不太好,多动动是没错的。
晨起的西山村还带着些许的朦胧,远处起伏的高山看的不是很清楚,隐约间像是余峰曾经看过的山水画,十分的好看。
他笑着收回视线,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略微加快脚步,感谢上天的垂怜,也算给他投放到了一个好地方,苦是苦了点,但有山有水还有质朴的邻里。
余峰绕着周边跑了几圈就回了麦场,出了一身的汗感觉挺畅快,虽然身子骨还是不太争气喘得厉害,手脚也有点发软,但至少没趴下。
回去的时候苏得志已经拿着筛盘在重筛晒过的麦子了,其他村民也都差不多起身,寂静了一晚上的麦场又开始热闹起来。
他走上前拿了布袋撑开,帮忙把筛晒好堆放起来还没来得及收的麦子装进去,回头这些就可以直搬运回家。
他们两个没有忙活多久,刘荷芳就远远的走过来,她身后还跟着挎了篮子的苏永悦,想必是来给他们送饭的。
“婶子,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余峰抬头的时候看见他们,暂时放下手中的木铲,拍了拍胳膊上落的麦壳。
“习惯了,在家也待不住。”刘荷芳迎着他走上前,脸上露出笑容,随后收了收看向自己身后,“还不赶紧把吃食拿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余峰的错觉,她的语气中似乎透着些凶巴巴的,他侧过眸看了眼身后低眉顺眼的人挎着篮子过来,一时间也不好开口问。
竹篮子里装着七八个圆乎乎的包子,还热气腾腾的冒着气,闻起来就香,咬上一口满嘴都是馅儿,虽然只是很普通的白菜粉条,也让人满足的不得了。
“这又是咋的了?脸拉的老长。”苏得志接过自家双儿递过来的一陶碗红薯茶,润了润有些口干的嘴巴,瞥了眼脸色不咋好看的自家媳妇儿。
“还不是阿悦!”刘荷芳说着话还瞪了眼这会儿看起来乖巧的人,“都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收敛收敛自己的脾气!”
正从双儿手里接过红薯茶的余峰闻言目光往他脸上落了落,眉目疏淡的倒是并没有什么惹了人生气的自觉。
“来的路上遇到了李家的双儿,他跟阿悦一般的年岁,前两天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事,他那脾性你也知道,少不了炫耀几句,阿悦跟他自小就不对付,夹枪带棒的讽刺话说的也不大好听……”刘荷芳说到这儿顿了顿,眼神里也是有些恼意,“像这般人,扭头就走不理会便是,可阿悦倒好,拎了人家的衣领子就按在了井边上,把人吓得哭天抢地,嚎的半个村都能听见……”
余峰听罢这话,嚼着包子又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这般的暴躁脾气,会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意外。
“结果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婶婶婆娘,见着他这般凶煞样子都是吓了一跳,好说歹说算是让他把人松开了……”刘荷芳说到这里似乎又有了气,伸手就在自家双儿脑门上戳了一指头,“那可都是些爱嚼舌根的,被李家那双儿添油加醋的一顿哭诉,谁知道赶明儿又怎么编排阿悦。”
她生气倒不是因为苏永悦对那双儿动手,说实话,对方那些话她听的都想上去给他一巴掌,她气的是自家双儿总也不知道收敛自个儿脾气,平白给别人落了话柄,原本寻衅滋事的是对方,到最后却弄成了自己的错处。
她是真的担忧,眼看着这孩子年末都要十七了,本身是个双儿不说还带着缺陷,坏脾气也是十里八乡人尽皆知,以后谁敢给他说亲,他们总不能将他养在身边一辈子。
听着她这些话的苏永悦却是扯了根麦秸在手上缠来绕去,似乎是并不怎么在意,微垂着脸让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苏得志虽也觉得他有些过于急躁,但看着他这副样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数落的话,只道:“行了,你消消气吧,他这脾气现在谁不知道,不差这一回,事儿都出了也没法子,别再给自己气坏了。”
这些道理刘荷芳自然是懂得的,可她就是心里不舒坦,自家双儿的好外人看不见,她这个做娘的却是清楚,她现在有多气就有多心疼。
看着妇人似乎是被劝住没再多说,一直假装喝红薯茶的余峰才放下碗,抿了抿唇角露出笑容道:“婶儿,您这包子做的可真好吃,拿出去卖钱估计都有人抢着要呢!”
刘荷芳听到他夸张的赞叹转头看过去,见着他为了做表情都有些扭曲的五官,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夸奖婶儿收下了,可这包子是阿悦做的。”
“啊?呃……”余峰略有些尴尬的一愣,下意识的想摸鼻子缓解,双手却都被占住,只得干咳了一声,道:“那不还是婶儿您教导的嘛,一样一样。”
他这一系列的表情转变,让刘荷芳没忍住笑出了声,心里那些窒闷也就散了,微摇着头感叹道:“可真是会说话。”
她这一笑,气氛瞬间就有了转变,余峰傻乎乎的跟着笑了笑,心下却松了口气,虽说又犯了蠢,但最终的目的还是达到了。
眼看着娘亲不再恼,蹂躏手中麦秸的苏永悦也放松下来,转头看向身边的汉子,心里暗骂了一声傻,眼里却露出笑意。
自小他娘因为他的事儿生气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闭嘴不言等她自个儿想开,往往都要沉闷上一两日。
这些事儿想想虽气,但也不能妨碍了干活,等他们吃过了东西,该做的事儿还是得做,趁着这两天太阳还算好,被麦子都筛晒完收回去,忙碌了一整年的心才算能彻底闲下来。
老两口去新腾出来的空地上铺麦子,这边苏永悦帮着余峰撑开布袋,看着他一铲一铲的把麦子装进去。
本来他说这种力气活他来干的,但是对方握紧了铲柄不松手,他想了想倒也能理解,虽然身体柔弱了些,但到底是个汉子,总是在一个双儿面前丢脸肯定伤自尊,他也就随他去了。
“我说永悦弟弟,你有的时候也不要太过叛逆了,你娘亲的那些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余峰装了一铲子麦子进去,边对他开了口劝诫。
在他那个时代流言都是能杀人的利器,别说现在了,名声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命,这被掰坏了可就很难再洗清。
微弯着腰撑袋子的苏永悦抬眸瞪他一眼,谁是他永悦弟弟,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对方的视线却还落在麦堆上,抬脚就踢在他的小腿上。
“唔……”吃痛的余峰手一抖,铲子上的麦子抖落了一多半,他皱着眉抬眸,才发现自己又被瞪了,还当他是为自己的劝告生气,“你看,一言不合就打人,也难怪荷芳婶儿不放心,再者说,你一个双儿动不动就跟人动手打架,回头吃了亏怎么办?”
虽然说他现在对什么双儿不双儿的依旧没什么实质性的概念,除了会生孩子,看着也跟正常男人没什么区别,最起码他眼前这个是这样的,他实在是没办法用看姑娘的角度去看待他。
但打架终归是不好的,世间永远都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得罪的人太多了,到时候吃了亏他找谁哭去。
被他教育的苏永悦不服气的皱了皱眉,蹲下身用手掌抚平一片麦粒,用手指在上面划拉着写字。
——至少跟你打架已是足够。
被双儿用文字嘲讽的余峰收回视线,把铲子撑在地上,抬手搭上去,微歪了头看对方,“你当真以为,我力量不如你,便没办法治你了?”
苏永悦起身把手环在胸前,微扬了下巴看他,摆明了是不把他放在眼里,麦子没割几茬就出虚汗的人,还想整治他?
他这副样子让余峰微扬起眉毛,摊平了手掌对他勾一勾,笑道:“多说没用,你不如过来试试。”
见这人胆敢这般嚣张,苏永悦无声的嗤笑,既然他自己送上门儿来找打,那可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转了转拳头,抬手就朝着对方那张笑盈盈的脸打过去,这次刚好把上回在河边的帐好好的讨回来。
看起来就用了劲儿的拳头刚要碰上鼻尖,就被余峰一侧身避开,对方丝毫没停顿,胳膊一弯就用手肘击向他的颈侧。
他松了还握着铲柄的手挡住少年的手肘,另一只手扣在他的手腕上向下一拧,直接按在他身后往下一压。
明明是没什么力道的手掌,但是指尖扣着苏永悦的腕子却让他没办法挣脱,稍微一动就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只能微弯着腰任对方压着他,略显英气的眉毛紧紧的拧在一起。
余峰松了只手背在身后,只用一只手就让人动弹不得,微微一笑弯腰凑近道:“怎么样,认不认输?”
苏永悦当然是不服气的,可现在确实被对方压制的还不了手,被扣住的那只腕子疼得很,只得咬牙点了点头。
见他服软余峰就松了手,弯腰捡起刚才丢开的铲子,边道:“打架不是光靠蛮力的,技巧有时更为重要。”
苏永悦转着生疼的腕子看男人站直身体,笔挺的身形像是他在山里见过的松柏,即便纤瘦也莫名的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下意识把人当新兵蛋子教育的余峰视线落在他通红的手腕上时才找回了理智,伸手想碰却想起他们现在应该是“男男授受不亲”,讪讪的收回来摸摸鼻子,“那个,没事吧?”
手腕其实也算是人的一个弱点,掐死了就能让对方动弹不得,他现在没办法用武力压制,就只能用这种取巧的法子,只是下手似乎有些不知轻重了。
原本英挺的人突然又露出这副有些愚蠢的样子,让苏永悦瞬间就清醒了,什么信服不信服,都是假象,他摇了摇头就放下手,继续弯了腰去撑袋子。
见他似乎没生气,余峰略松了口气,他从来没正经的跟异性相处过,这种虽是同性却又相当于异性的更没相处过,也摸不太准方法。
不过眼前这个其实没那么难拿捏,经过这两天他也看明白了,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不跟他硬刚,其实挺好相处的。
余峰铲了麦粒倒进布袋里,感觉今天的心情松快很多,之前丢的场子似乎有点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