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年前,陆幺柒还是冥府的一名基层鬼差,而且是那种在一个岗位上干了三百年,还没挪窝没升迁的那种。
再往前,他就不记得了。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当上的鬼差,他只记得他被授予鬼差编号的那一天。
那天,他自混沌中,被一个鬼差带到八百里黄泉,交给了孟婆,说是给孟婆打下手。
后来据孟婆说,初见他时,见他呆呆傻傻,像是没开窍似的,一点儿机灵像都没有,所以他就被分派到孟婆庄外,在奈何桥边,负责迎来送往。
自那时起,他便成了奈何桥边的人形柱子,一个编号“617”的柱子,据说还是前一个柱子走了,才轮到他。
他也是在那儿站了五十年,迎来送往无数次之后,上头鬼差来视察孟婆庄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被叫做“陆幺柒”。
视察之后,他被允许的活动范围,扩大到孟婆庄外围。
又过了五十年,他才被允许闲暇时,可以进入孟婆庄,之后才认识了其他鬼差。
许是孟婆庄里的灵气充足,之后的五十年,陆幺柒慢慢开窍了,能正常和鬼差交流了,甚至容貌都渐渐清晰,变得棱角分明了。
是以,自从被分配到孟婆手下一百五十年,孟婆才注意到他,开始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那日,似乎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因为那一日,孟婆罕见的幻化了少女法相。
陆幺柒来孟婆庄一百五十年了,头一次见到孟婆的少女法相。在此之前,孟婆一直维持着驼背苍老的老妪法相。
那一日的孟婆,模样娇俏妍丽,一身绯红衣裙,头戴金钗。
那一日的孟婆庄,开门迎客,干净的不染纤尘,来往的鬼差都不敢向往日那样大大咧咧,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接到人间送来的魂魄就走,不曾逗留。
孟婆那一日从早到晚,都守在大堂里,像是在等人。然而那一日,从早等到晚,孟婆也没等到她想等的人。
子时将尽的时候,孟婆先是笑了,笑的极好看,陆幺柒站在一旁都看呆了。
随后,她又哭了,哭的哀怨。多年以后,陆幺柒知道“芙蓉泣露”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就浮现了彼时孟婆流泪的脸。
“陆幺柒,你知道什么是约,什么是盟,什么是情吗?”
孟婆双眼无神,就像一朵枯萎的花,看都没看陆幺柒,就这么问他。
“回孟婆,小的不知。”
“是了,你怎么会知道,你才开了神智,你自然不知道,你连你的来路往事都不知道!不过,不知道是好事,是好事啊!”
孟婆话落,又幻化回了老妪的法相。
自那日之后,八百里黄泉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孟婆还是日复一日的熬着孟婆汤。
遇到那些不愿喝汤的鬼魂,还是一如既往的大骂,然后强行灌下去。
遇到那些来庄里歇脚,白吃白喝,不给过路费的鬼差,还是一顿暴揍,然后直接扔到门外。
不过,日子久了,陆幺柒开始觉得孟婆不对劲了。
她的背好像更驼了,皱纹更多了,看着更老了,她周身的灵气,也在渐渐消散,不像往日那么充盈了。
直到有一天,陆判来了,还带了一位老妪,说是新孟婆。
陆幺柒彼时还不懂什么叫离别,他以为,就跟他接了上一根柱子的班一样,这个新孟婆,也来接老孟婆的班了。
那一日,陆幺柒一如往常的跟孟婆打了招呼,就继续回去奈何桥上,做他的柱子了。
当天夜里,八百里黄泉刮了一夜的风。第二日晨起,陆幺柒发现孟婆庄里的灵气,突然变得更充沛了。
除此之外,一如往常。
又这么过了一百五十年,陆幺柒还是奈何桥上的柱子,只不过孟婆庄里来往的鬼差,都认识他了。
他们往来公干,路过此处,都会和他打招呼,有时候,还会送他一点儿人间的玩意儿,俗称祭品。
也是在这一百五十年里,他才明白,上一位孟婆,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日,他正站在桥上当差,忽然桥头金光大盛,在他还没看清的时候,那团金光就直奔孟婆庄去了。
陆幺柒被那金光扫过,魂体上瞬间起了裂缝。
那金光所到之处,鬼差哀鸿遍野。
新孟婆见形势不好,自知自己敌不过来人,便立刻传信,通知陆判前来。
“你是何人?孟婆庄的孟婆何在?”那金光发问。
“我便是此间孟婆。”
“你?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在此处已经一百五十年了。”
“一百五十年,不对!那一百五十年前呢?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孟婆呢?”
“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孟婆,已经湮灭在这八百里黄泉了!”
“不可能!孟婆怎会湮灭!是谁出的手?陆判还是阎君?”
新孟婆在那金光的侵蚀下,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忽然一阵飓风刮过,堪堪将那金光击退几丈之外。
“尊者手下留情,吾乃陆判,此间上一任孟婆的确是自愿湮灭的。”
“不可能!”那金光闻言,光芒更炽。
陆判不得不出手,祭出魂幡,将孟婆庄附近的弱小鬼差都纳近魂番里。
可怜陆幺柒方才魂体受伤,如今连魂番的召唤都回应不了,只能躲在桥头瑟瑟发抖。
“尊者来迟了,因缘际会皆有期,过期不候。尊者今日擅闯黄泉,已是违背天条,若是就此离去,吾便既往不咎。”
“不可能的,她不会湮灭,不会的!”
那金光逐渐淡去,露出本相,乃是一个青年男子,一身白衣,仙风道骨,此刻却是方寸大乱的模样。
“她是孟婆,她不会湮灭,她为何要自愿湮灭?为何?究竟是为何?”
随着那人一声声的质问,八百里黄泉顷刻间狂风大作。
“尊者自知为何,烦请就此收手,否则别怪吾不客气!”陆判出声警告。
可是那人分明已经心绪不稳,对陆判的警告充耳不闻,仍旧陷在得知上任孟婆自愿湮灭的悲痛情绪中,他周身金光流窜,俨然下一秒就要失控。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约好了,我们约好了,你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我?为什么?啊!”
万念俱灰之下,大有就此玉石俱焚,湮灭于此的架势。
陆判看这情形,在这么下去,他也兜不住了啊!
来人明显已经修成金仙,只是看起来根基不稳,像是刚飞升不久,就闯入这八百里黄泉之内的孟婆庄。
若是他湮灭在此处,修为散尽,神格尽毁,那对这八百里黄泉来说,将是一场浩劫,乃是灭顶之灾!
就连陆判自己,一旦受到波及,都得重新回去闭关修炼几百年。
千钧一发之际,阎君到了,他奋力挥起魂番,阵阵阴风平地起,与那金光尽数对抗抵消。
陆判回过神来,判官笔一挥,割裂一道时空缝隙,将那人送出八百里黄泉,尽量避开了奈何桥,这道冥府和人间的连接处,化解了一场灾难。
此后过了好几天,孟婆庄才渐渐恢复往日的模样。
然而陆幺柒身上,却起了变化。
陆幺柒那日躲在桥头,自觉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可是魂体上的伤口,养了数日,仍旧泛着金光,不见愈合。
而且那伤口就像无底洞,不停地吸食着周围的灵气。
这几日孟婆也在养伤,渐渐的就发现了不对劲,她养伤的这几日,周身灵气不涨反消,流失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孟婆当即就又请来了陆判,请他一探究竟。
陆判查了半天,最后一挥手,把陆幺柒召到身前,仔细探查一番之后,看着陆幺柒,先是啧啧称奇,随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围观的孟婆和一众鬼差,都是一头雾水。
“怎么说呢?这事儿对你来说,祸福难料啊!”
“还请陆判大人明示。”陆幺柒不由得有些忐忑。
“那日,那金仙闯进八百里黄泉,应是先在你魂体上留了伤口,最后他被阎君打出去的时候,仙根受损,神格崩坏。其中,有一点神格,顺着你魂体伤口上的金光,流进你的魂体里,并且在你魂体里扎了根。”
“是以,这些日子,那一点神格在你魂体里,不停的吸收灵气,变得愈加稳固。若是一开始就发现了,本座还能帮你除去,可是如今,除非你自身魂体湮灭,否则这神格便不会消散。”
“那这么说,陆幺柒岂不是有了神格根基?”孟婆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非也!要知道,神鬼殊途,修炼根基也不一样,他是鬼差,如今却得了神仙的神格,就好比水与火同时在他魂体里,互不兼容。况且,他得到的,仅是一点神格,不是两点,也不是十点,就是,一点!”
“有仙根的人修仙,就是不断积攒灵气,最后灵气不断的转化成神格,一点一点的积攒,每积攒一百点神格,修仙之路便更进一层,积攒到一千点,便可成为地仙,积攒到一万点,便可原地飞升,成为金仙。”
“陆幺柒是鬼差,又只有这一点神格,根基都算不上。况且魂体修仙本就不如人类身体容易稳固,魂体修仙所需的灵气,要比人类身体多得多。若是他今后填不满这神格需要的灵气,他自己就会被消耗的油尽灯枯,到最后魂体消散。”
“那他今后在这里好好修仙不就行了?我们冥府也是有地仙的啊!”
“不行!先不说冥府不比人间适合修仙,单是他修仙所需的灵气,就足够把八百里黄泉吸干。冥府的地仙,也都是先在人间修行,最后选择在冥府坐化成仙的,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在冥府修行的。”
“那他该怎么办啊!”
“待本座先去回禀阎君吧!”
陆判随后就去找了阎君回禀此事,阎君得知之后,心知这既是意外,也是陆幺柒的机缘和劫数。
“罢了,你且将他在鬼差簿上除名,放他回人间修仙去吧。你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就这样,陆幺柒就从一名冥府基层鬼差,拿几百年后的话来说,就是从冥府基层公务员,变成了合法逗留人间修仙的魂体。
这三百三十多年,他游走于日新月异的人间,开启了漫漫修仙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