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枫找人签下谢青云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但谢青云表达感谢的消息,却是一条不落地收到了。
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并不像许多时候人们想象中的求人办事的人应有的那样甜腻而迫切。看上去很有分寸,总会找个什么由头,过节发一下,余枫有了什么成绩发一下,自己收到了剧本发一下。
频率确实不算高,他觉得自己控制得很好。但其实在上位者看来,这样的短信,只有一条也是暴露出下位者的渴求与迫切的。当然还有另一种,那就是根本不看。位置决定了观点,谢青云当时想不明白,始终认为自己做得不错。
作为两人关系之中的上位者,余枫收消息的风格显然是属于前者。
谢青云的心思在她面前是没有半分遮掩的,尽管谢青云自以为做得隐蔽、得体。但余枫起初并没有回应谢青云的这种用性关系作为交易的暗示与恳求。最初,余枫想的是,她或许与何源是不同的,就算要去当一个嫖客,她总不会让卖身的人怨恨。
但当她最终接纳了谢青云的表白、身体与交易之后,她忽然发现,她并没有比何源好到哪里去。余枫是不愿意成为何源的,不仅仅是因为她自诩道德高尚,也是因为她那个时候既畏惧何源带给她的威慑,又看不上何源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本能。
那时的她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性上的**的。
余枫这一代的女孩子,远比后世的同性更为复杂,她们是保守一代的余晖,见识过世界之门开启,却又在中年时刻目送那些塑造了她们人格的东西逐一被迫关闭。
年轻时,她们那一代以逃出家庭的束缚为个性的标签,却又不小心掉入到另一个陷阱里。男人哄抬着这种“独立女性”的身价,让她们从以被父母管束为耻,跳进被男人夸赞为荣。她们要美丽要爽朗,要大大方方,要和男人聊得来,要把一切细腻的犹豫的谨慎的敏感的东西称之为“娘儿们唧唧”,要以成为男人的哥们儿、飒蜜为最高的社交奖赏。
中年时,她们的标签被一一剥落、批判,她们不得不接受自己曾经在男人之中周旋的模样并不是“飒”,而是一杯被男人们暗自交流的规则所舔舐的蜜。
她们无力,却又不服气。没有当过“飒蜜”的人,或许会洋洋自得于自己的安分守己,仿佛是没有行差踏错的良家女。当过“飒蜜”的人,却也有不服气的本钱。她们情窦初开时,看琼瑶,她们即将走入中年时,又看比她们年轻的小将们“反琼瑶”。
余枫曾经看过几个这样的表述,被其中的观点吓了一大跳,她想,这是哪块清朝的棺材板没盖好,把您给漏出来了。
小将们在批判琼瑶时或许是真的意识到了男人和爱情的不靠谱,解决的办法,却是回归姐姐们千辛万苦逃出的家庭。
余枫想,女人是没有家的。
女人是在自己的故乡流浪。
或许,归根结底,是女人的一生,都在逃离与安放中痛苦地挣扎,上不了岸,下不了海。却被迫落水,还要时不时接受以男性为主的公众话语的“痛打”。
就像一部喜剧里的一句台词——“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余枫最先遇到的难题,是无处安放。她的生活,算是一个她们那个年代女性的缩影。不同的是,她的版本并不像后来短视频时代脱口秀兴起时提到的那样,她的家庭有一些难以安放进那些热门的东亚创伤的模板。
余枫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而快乐源自于无人管束。她的父母并没有那样强调她去考第一,尽管他们也会因为余枫的成绩而生气。可她的母亲却不是强势的控制欲旺盛的东亚妈妈,她的父亲倒是有一些东亚父亲的通病——有他没他没什么两样。
哦,不,还是有用的,因为父亲在工地上干活可以赚来一份工资,远高于她在国营工厂上班的母亲,而后她的母亲下岗,父亲就更成为了那个必须存在的人。直到,她的父母退休,她那因为没有退休金一个月仅有176块5毛钱生活补贴的父亲,才终于失去了在家中唯一的功用。
但不得不说,余枫的父亲始终是幸运,因为他的女儿成了明星,享受了这个社会最大的红利,让他依然可以感谢时代的好。
余枫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她的父母并不是因为开明才这样对待她。那不是开明而是无视。她的父亲不喜欢女孩儿,她的母亲不喜欢小孩。他们非要生下余枫,仅仅是遵循了社会评价和人类繁衍的本能。
这是余枫第一处无法安放的地方。
余枫是独生女,她们那个年代是较早开始计划&&&生育的一批。余枫最早生活在农村,她本可以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但她的母亲是国营厂的工人,她母亲说,那个时候管得很严,不能影响工作,所以没有要二胎。
但余枫从不肯信这样的话。
她很小就懂得一些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那是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看来的,她的母亲竭力抵抗着她的父亲,光着身体的父亲。直到母亲看见她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才狠狠甩了她一个耳光,却又立刻抱着她出去,哄她睡觉,说,只是梦见了妖怪打架。
母亲的说法并没能真的安抚余枫或者真正地骗到她,她始终记得母亲抱着她时,干瘪的拉得长长的乳&&&房贴着她的脸,是一种柔软的燥热。
等到余枫有了性&&&冲动之后,她大概知道了那是什么。她没有弟弟妹妹,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国营厂的工作,而是她母亲抗拒着性&&&&生活。
或许是这段经历,余枫后来长成一个青年时,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和男人谈笑风生的飒蜜,但她也像无数飒蜜一样渴望从家里逃离。
这是余枫的又一个无法适从。
初中以后,她无处安放的人生又变得极其琐碎。她没有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偶尔有那么一个,对方却也有更要好的友人,三个人的友情在初中时代的确有些拥挤。
余枫还记得,在她初中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哈利波特》终于进入了国内市场,十五岁左右的他们很喜欢玩一些心理测试,但余枫永远选不出一个最适宜自己的答案。余枫在这个领域好像永远赶不上趟,从前的星座、测桃花、测血型,到后来风靡全球的MBTI人格测试,她总是找不到能够准确描述自己性格的类型。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无处安放的位置。
那天,她和那两位朋友还有其他同学在玩分院测试,有一道题目是,参加三强争霸赛,是为了什么,所有的同学都选了奖金,只有余枫选择了锻炼一下自己,最后所有的人都分在了斯莱特林,除了余枫。
余枫成了格兰芬多的一员。她有些尴尬,说:“这个都不准的,我选不出最合适我的。”
她那位最好的朋友却直截了当地揭穿了她:“你只不过是想分到斯莱特林。”她们高兴地聚在一起讨论自己的高贵的血统会是哪一家,只有余枫讪讪地没有说话。因为她清楚,对方说的是真的。
不过后来,她也意识到,其实对方很惧怕她说出的那句不准,因为对方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是万万不肯更改的。哦,原来,是自己先揭穿了她。余枫懊恼地想,像每一次吵完架才开始回想自己没发挥好。
此去经年,余枫和那些同学又一次聚到了一起,好像是《哈利波特》上映的周年纪念,他们又玩起了那个测试,这次所有人都选择了锻炼自己,只有余枫选择了奖金。
余枫终于心满意足地被分进了斯莱特林,可是如今的“格兰芬多”们啊,他们笑她在名利场待久了,没有了纯粹。这次余枫笑笑没有说话。那天,她那位年少时最好的朋友并没有来,对方学习一向好,后来出国读了藤校,在美国定居,和余枫再也没有过通讯。
那天之后,余枫和这一群人也再没有过通讯。
她在最勇敢、最纯粹的年纪加入了格兰芬多,却在大家都会粉饰自己的年纪进入了斯莱特林。一切都是那么恰好。
余枫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是我自己的格兰芬多,勇敢而赤诚。
当然,她很遗憾地不属于那个魔法世界,她是麻瓜世界中无处安放的庸碌与普通。
因此,在余枫意识到自己正在极力抵抗谢青云释放出来的诱惑时,她轻笑了一下。她忽然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处安放的不适。她的道德标准、社会习俗要求她做一个贞洁的圣女,她所处的环境和她对权力**的无法自拔,催促她去做一个掌控他人的高级□□。
而这中间,刚好有一种形态,被谢青云在无意间紧紧地抓住:**型姐弟恋。
凡姐弟,必恋母。
姐姐刚好满足母亲的形象,是圣女贞洁的象征,甚至有可能是圣母,有时候,男人因为不愿亵渎自己的“故居”,便真的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无性生他。而姐姐也可以是□□的象征,因为她没有真的生过他,却可以顶着母亲的年纪,供给一个□□发泄的场所。
余枫恰恰是不愿成为这样一个矛盾体的,而谢青云的存在却偏偏在姐弟恋这个词汇上加上了一个限定词汇:**型。
有姐姐,余枫,有弟弟,谢青云。唯独没有恋。他们不爱彼此,只是嫖客和小鸭子,而余枫提供的资源,是她的嫖资。
天时地利人和,但余枫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倒不是她那强大的道德感战胜了身为人的原始**与后天**,而是这事儿,确实是一个技术活儿。她为自己设想了几次该如何嫖了这朵云彩,却几次为自己脑海中的笨拙而羞耻。
余枫无奈地想,原来不是谁都能心安理得地去当嫖客,虽然她开始试图忽视自己的道德、价值观,却还是要承认,这或许就是人与牲口最大的区别。
余枫为了探究自己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地睡了谢青云了事,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何源吓萎了。但她又确定自己很享受那些私密的欢愉,虽然大部分到了最后,获得快乐还得靠“五姑娘”。
怎么办呢?总不能立刻马上找个人去试试吧?
余枫在年少时就很富有这种探索精神。她还记得自己的初恋,高中时候的一个男生,并不算很帅,眼睛很漂亮可惜戴眼镜,有两颗小虎牙,一笑总是搭上薄薄的唇,这个男生以余枫后来见惯了美男的眼光去看,充其量看得过眼。她其实并不算喜欢这个男孩儿,或者根本就谈不上喜欢,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喜欢的人,恰好这个人来表白。
余枫为了探究自己的感受,和这个男孩儿在一起。他们偷偷地拉手、聊天、散步、听歌,在午休时,在最后一排,两人并着课桌,一人一只耳塞,听最新款的MP3里下载的盗版的《半岛铁盒》。他们做着十七八岁的小情侣除了□□以外一切能做的事,但余枫就是半点心悸都没有。
后来两人干脆接吻了。那个男孩儿很重视,午间去刷了牙……对,他自己带了牙具,又喷了一种口喷,薄荷西瓜味儿的,还嚼了口香糖,黄箭的,齁甜。
等他自以为隐秘地做完这一套,余枫已经无语到想翻白眼了。最后那个吻平平无奇,余枫毫无感觉,没有喜欢没有厌恶,没有心动,也谈不上恶心。他俩就是无感地互相嘬来嘬去……余枫特别一言难尽,想,这还不如我自己多嚼几块口香糖,估计也没差。
哦,不要黄箭的!
之后不久,余枫就和男孩儿分了手。理由也很简单,余枫要艺考集训,怕耽误男孩儿走文化课。一切尽在余枫的掌握,她确定了自己探索的结果,又毫不留情地甩掉了实验对象。却没有让男孩子感受到一丝被“辜负”。
余枫就是那个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演艺才能。
后来,余枫总结自己的性格时,她觉得自己有些痴迷于这种探索的过程。于是在遭遇何源之后,余枫除了痛苦愤恨,她又开始了一条新奇的探索道路,她想知道,在何源的参与下,她有多大把握能成为她理想中的那种人,完成她的目标。
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怪癖,余枫选择一些剧本时,也更偏向这种探索类的角色。就像她接下那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日子里上演的那场话剧时,其实就是被剧本中女主母亲的一句话打动了:“你能用他的牙刷吗?①”
余枫好奇那个答案,便成为了那个女主角。
下台之后,她褪去了康斯坦斯的戏服,却收获了一个同样自己撞上来的伯纳德。
只是他更年轻,他更大胆,他也并不像伯纳德那样爱自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康斯坦斯,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那不勒斯吗?”谢青云手心尽是汗水地紧张不已地对余枫说。
正在对着镜子卸妆的余枫没有转身,只是看着谢青云镜子中的窘态与迫切,笑了。
她知道,她的又一场试验,开始了。
①[ 毛姆喜剧剧本《装聋作哑》The Constant Wif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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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