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朝元年七月,岭南南疆村。
彼时战火初歇,本该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整个村子田埂被战火烧得焦黑,曾经横陈兵士尸体的河水里血污未退,不时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腥臭。
村里的林姓农户,屋后猪圈紧挨着河边,臭气更是熏天。
村子里没人知道,这家的猪圈里,住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住着一个对于林家而言“没把的”“要债的”的丫头。
更没人知道,猪圈里吃了就睡的老猪小猪、衣裳与头发里高歌的跳蚤与虱子,是这丫头最好的玩伴。
她不觉得,猪圈是臭的。臭的分明是河里的尸体,是把河水染红的鲜血。
从记事起,她脸上身上都是猪圈的气味。
用她弟弟的话来说,她不像个“要债的”,像个要饭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空气里臭味变浓了呢?
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
只记得大约是全家人变成尸体的那日,她光着脚,冒险一般穿梭在大小房间里,走在再也无法动弹的父母爷奶身边。
这个算起来是“家”的地方,于她而言,很是陌生。
好在,地方不大,她来回走了两次,便觉得无趣起来。
然后就觉得脚底下黏黏的,她盯着脚底的暗红想了好久,想到天都黑了,才意识到是他们的血。
她生平第一次被一种味道熏得想吐。
于是,几乎是本能的,她便提了桶,来到河边一遍一遍地打水,将血污冲洗干净。
但是她鼻子太灵了。
从天黑到天明,她忙活了一整晚,地上早已没了血迹,可那股浓郁的气味还是萦绕在她的鼻尖散不去。
很咸,咸得发臭,感觉整个屋子挂满了陈年腐坏的老腊肉,臭得她睁不开眼。
正是从那时候起,林思意识到,原来人血是臭的。
比人们嫌弃的畜生家禽的血,臭得多。
昨晚在圣医楼后院,她闻到的那个气味,也是臭的。
而且是同样的腐臭。
她绝不会认错。
“大人昨日见到的,一共有十个血桶吧?”
面对林思的坚持,安宁却是丝毫不慌不恼,反客为主地问了回来。
“对。”
得到林思的回答,安宁领着人,朝着前方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大人明察,我后院所用桶,一桶可装十斗水,一人之血不盈桶。若要十桶,昨日至少要死二三百人。”
一连四人跪下,方才开门的女子手里提着的牛角铜灯随之晃了晃。
昏沉沉铜灯灯圈摇晃,晃不亮宅院三五寸地。
方寸之间,白衣映红楼,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好在,她们身后的灯很是明亮。
林思没再接话,眸光落在红楼之上,随月色越过楼顶,飘进了后头的院子里。
她没有心情同安宁费口舌了。
这女人能让她们带走查证,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今晚不管带走什么,结果都只会和她白天里的判断一样——什么都查不出来。
她要另外寻找突破的机会。
她没开口,背刀的卫金娇却忍不住了:
“你当我们傻呢?兑水不就有十桶了?对吧阿思?”
她丝毫不怀疑林思的判断,毕竟能进刑狱司当断事的脑子,几乎都是可以考状元的。
而且阿思刚来就断了“黑寡妇”的案子,司里人人刮目相看。
她们家阿思,是一等一的厉害!
林思垂眸弯了唇。
有一句话卫金娇说对了。
安宁可不就是当她们傻呢?
或者换一种更准确的说法,她在试探她们的反应速度。
建朝十年,在外人眼里,巾帼堂过手的案子不多,在刑狱司里更像个婆妈衙门。
但到底是个执法断案的地方,其中必不是窝囊废物。
只是实力究竟如何,对于有点脑子的犯人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知己知彼,才能有反制之法。
单凭这点,林思就能更加确定,安宁此人,定不干净。
只是此时此刻,看穿可以,还没到说穿的时候。
因此,她淡淡嗯了回了卫金娇的问话,再没多发出一个音节。
“听见没!别想说什么畜生血来忽悠我们!”
卫金娇嗓门本来就大,不爽的时候吼出来的音量更是堪比擂鼓撞钟。
距离她就一步之遥的瞿清明感觉耳膜被她吼得都在颤动。那张一晚上没变过表情的脸隐约抽动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给出了解决方案:
“是人的还是畜生的,带回去验就知道了。你起来吧。”
“还望几位大人尽快还民女清白。”
在身边人的搀扶下,安宁缓缓起身,“民女不日便要入宫为三公主医治,若是耽误了,恐圣上怪罪。”
最后那句,明摆着就是要给她们压力了。
林思闻言却轻笑了声:“圣医楼不是不接待女病患么?怎么?三公主不是女的?”
她倒要看看,这件事安宁打算怎么编。
“什么不接待女病患?”
安宁很是意外,连声调都高了些,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六神无主般向左右问话:
“病梅,病兰,你们可知是怎么回事?”
“是、是我。”
提灯的女子颤抖着跪了下去,“是我听说宁京奇人异士都有怪规矩,有规矩方可打出名堂。所所以我……”
“糊涂!”安宁甩开右边的女子,“我说了多少遍,医道济世,为医仁心!你……你简直!立刻给我去佛堂抄经十遍!”
她当真是气极了,没了一侧搀扶,站也没站稳,整个人瞧着如同风中扶柳,好似一眨眼就要随风西去。
林思不知这一出是真是假,可看一个瞎了眼的女子这般恼怒,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忍。
是以没再同她就医治男女这件事争论下去。
可安宁却没有放过自己。
待认错的女子领命离开,她拍着胸口连连喘气,缓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随后便朝几人深深行了个躬身礼。
“民女教徒无方,叫各位看笑话了。若大人们不介意,民女定择日登门赔罪。”
“这是你家里事,我们管不了。”
瞿清明显然也没有继续看戏的兴致,没答应也没拒绝,转头和段芳和商量着如何将东西带走。
最后的结论是:
林思从安宁手里拿过接诊的册子,卫金娇和段芳和两个有力气的推车将没洗的血桶带走,一行人就此打道回府。
走的时候一如林思所说,距离宵禁还有好一段时间。
她们几人推着一车空桶走在路上,招来不少路人注视。
别说路人,林思跟在后面,自己都觉得这一幕怪异得很。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们回到巾帼堂时,一道黑影轻巧地越过她们身侧房屋,转眼踩着路边树顶,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不多时,黑影出现在一辆漆金马车内,用雌雄难辨的声音汇报:
“主子,刑狱司来消息,说林思最近好像盯上了刚入京的神医安宁。”
“要进宫的那个?她盯她做什么?”
黑子落定,殷嘉迟迟没有拿走连成一片的白子,懒洋洋地紧了紧身上貂裘。忽然,她眼睛亮了起来:
“啊……我知道了。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去盯下圣医楼。”
她好像因为想通了原委而开心不已,嘴上哼着曲调轻快的歌,白皙的指尖拿起被围困的白子时,不像执棋,像在棋盘上跳舞。
这章的体积请务必不要当真…………
【非常努力地查了很多资料,最后败在了物理实在太糟糕所以换算不过来的问题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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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神医安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