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本能遮风避雨,见谢荐衣踏出门,来人走出连廊站至她面前,修长身影霎时笼罩住她,为她遮去了风雨。
谢荐衣顿住脚步,他身上风霜寒露的冷意席卷而来,携着清淡的白兰气息,比雨中清晨的味道更清晰,她不需多问就知道他赶了多少路。
“今日起这般早,”他低下头望她,嗓音清和,如碎冰碰壁,“是灵根又有不适了吗?”
谢荐衣心中见到师兄的欢欣一闪而过,想到昨日又倏地侧过头,错开几步绕过他迈入连廊内,含糊道:“倒也没有。”
少女在廊内左侧栏杆处坐下,青色裙摆坠在地面犹如一朵绽开的花,只露出一小截鞋面。
不一会儿就察觉到有人在她身旁落座,追问声却没有响起。
谢荐衣垂下头盯着鞋面上的几只竹蝶瞧,瞧着瞧着,地上突然多了馐味阁的全家福蜜饯礼盒,搭配几瓶甜酿,漆成黑色的木盒微微开盖,勾人馋虫的香气不时飘出来。
她耸了耸鼻子,移开眼去,眼前又出现几套连环志怪话本,看封皮上张牙舞爪的魁梧女侠,布衣怒眉,侠气飘飘,正是她会感兴趣的。
恍如未觉,谢荐衣转为盯着裙面上绣好的缠枝花纹,青裙细枝显尽生机。
视线里便兀自闯入一个半敞口的玉盒,锦缎上躺着一对黄玉镯,色正而剔透,柔润如脂,竟还灵气盎然的,是她从未在七仙集见过的款式,一看就很贵重。
她愣眼瞧着,心里却蒸腾起莫名滋味来。
见她盯着对镯久久不言,身旁的人转而将玉盒搁在她手边台阶上,嗓音中染上两分懊丧,“看来我这份贺礼选得不好。”
谢荐衣闻言陡然一惊,赶忙转过头去——
天光未明,谢荐衣对上一张朦胧中仍显得分外清俊的脸庞,沈执琅笑意温柔,连那双秀丽如雀尾的眼里也盈着笑。
白衣穿在他身上,衬得人如朗朗玉树,哪里有半分沮丧之态,他轻声道:“终于舍得正眼瞧我了?”
谢荐衣气鼓鼓地看他一眼,却还是说:“多谢师兄,礼物我很喜欢。”
“但我没有择成剑道。”
在师兄面前说出这句话,她的神情终于低落下去,垂下脑袋,连发间一双芙蓉花也萎顿了几分。
一只暖煦的手抚了抚她头顶。
“择道择的是心性,心性更适合握刀不是一件坏事。”树影幽雅,沈执琅正色道。
“择道仅是开端,每个人真正的心之所向难以趋同,因此适合走的路也不尽相同。”
他又看向谢荐衣,意有所指道:“刀刃刚猛,宽厚开阔,一往无前,对敌悍然,是不是颇有存儿所看话本上的侠士遗风?”
谢荐衣撇了撇嘴道:“话本上匪寇常用刀,白马红衣女剑客才是风流。”
低低轻叹,师兄像是被她逗笑了。
“仙门百家,各有千秋,并不如传言所称剑道为万道之首,刀修剑修高手间难分伯仲,全凭修士自身悟性。”
沈执琅继续温言道:“修道一途更是山高水长,本就不在一时择器。跋涉者步伐有急有缓,稳生吉,急生熄。
也许有一日,存儿会感谢自己手中的是刀。”
谢荐衣那股郁滞之气在他平心的言语下渐消,抬起头与沈执琅望向同一方院景。
月色与日光正界限不明,玉兰的清幽与池水的静谧融合,带来心与神的双重舒缓。
“师兄,”她静静望了一会,用脚尖碾了碾地面,一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的神情。
下一瞬,沈执琅的元牌却突然亮起,借着玉牌萤萤的柔光,谢荐衣才发现他俊秀眉眼间略有疲色。
师兄一向勤勉,练习剑法从来只多不少,此外,旁人应接不暇的繁杂事宜他也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令无数同门暗自咂舌。
但她与师兄自幼相伴,明白这般神色对他来说是很少得见的,想来从山下赶路回来前的任务很不轻松。
沈执琅迅速拂灭那一抹亮光,“嗯,怎么了?”
“没什么事。”谢荐衣双手撑着膝盖起身,绽放的裙摆旋回小小的一束,像合拢的花苞。
“就是告诉你我要去后山啦。你好不容易回来,注意休息。”
“存儿。”沈执琅站起身,她却已施了御风诀,青色倩影转瞬消失在连廊转角,细雨依旧,留下那一对落寞的玉镯。
*
山间雾浓,师尊喜好木工,闲来无事时总是坐在小小的藤椅上翻手雕刻。
谢荐衣就坐在她刚入宗门时师尊亲手为她制的秋千上,眼瞅着一块粗硬沉重的木头在师尊手中慢慢成型,变成古朴质沉的莲叶与藕心。
木纹走向已流畅,燕广云的视线从手中的莲花香插转移到一旁几乎平躺在秋千上缓缓摇晃,双眼无神望天的小徒弟身上。
今日的木工雕凿得比往常快得多,若是平常,谢荐衣从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便会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活像只出笼小雀,他虽然只偶尔应和几句,但一直听小徒弟讲话也会分神。
“择了把什么样的刀?”听得师尊冷不丁严肃的一声发问,谢荐衣突然有了被考校功课之感,她从秋千上坐直,“是双刀,珍品阶。”
其余的,她也不甚清楚,因为她根本没再摸过那两把刀。
“不过,师尊您怎知我择的是刀,师兄来过吗?”
燕广云轻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木雕,避而不答这一问,转而苦口婆心道:“我早劝你,莫对剑道一意孤行,攀山之路并非只有一条。”
听到这一句,谢荐衣便知师尊的长篇大论又要来了。她择道前的日子常常拿着剑谱翻看,师尊见了总要提点她几句。
她叹了口气,立刻从秋千上一跃而起,嘴里嚷着:“我去找雁桃了!”脚下丝毫不慢地出了师尊的小院门。
她也不明白,明明她心里是很愿意与师兄和师尊待在一处的,尤其是她心情烦闷的时候。
可听到他们提及择刀的事,她却只想逃,腾云驾雾地逃,就如被侠客追撵的妖邪,每多听一个字都是一场酷刑。
*
在后山能避则避了几日,谢荐衣从未独自打发过如此久的时长,只觉心如油煎,一对纸鹤都因她整日乱试阵法变得萎靡不已。
终于,她万般不愿地踏入了刀堂的大门,揣着两本簇新的、一页未翻的刀谱,迎接第一节刀法课。
刀堂内以方阔的青石铺路,迎着日头一眼望去,练功场十分广袤,能容纳近千人。
谢荐衣左瞧又看,此时时辰尚早,堂内氛围却颇为紧迫,她以心目遥遥望去,远处堂前数百阶梯上,教习长老竟已等在门前。
刀堂长老名为李允,他穿着一身束袖的黑衣短打,规整扎起的发丝全白透了,腰杆挺得笔直,背着手站在洞开的刀堂内门前,一双鹰眼精神铄厉。
因他守在内堂门口,陆续到来的弟子们便止步于阶下窃窃私语,已聚成一片绀青色的海洋,李允身居其上岿然不动。
谢荐衣身着白衣,缓步汇入这片青色,犹如在青色的湖水中滴入一滴白墨。
她没瞧见什么熟人,但李允未让人久候。一刻钟不到,台上的李允眯起眼睛抬头望着日光,朗声道:“时辰已至!”
谢荐衣这才注意到,殿门左侧安置了一架巨型日晷,规严气派,晷针不知施了何等术法,时至辰时正点,便落下一串金色的碎星到晷面。
此时距离约定的开课时辰还有两刻钟,不少弟子还未踏入刀堂。
石铸大门处站着两名青衣弟子,衣裳都束了袖,听得令下一同捏灵诀,厚重的石门在门外几位弟子面前眼睁睁阖上,严丝合缝,不留任何念想。
石门关闭发出沉闷一声嗡响,尘土弥漫在晨风中,阶下人群中的议论声若有所觉地停了。
老者说完那一句后不再言语,人群的目光却不由地汇集在他毅然的面庞上。
岁月大刀阔斧将他容颜改换,留下的只有眼中那无法被年月动摇的韧色。
“各位以刀入道,与在下算是志同道合。”他微微提声,力道足以起到震慑之力。谢荐衣暗暗觉得他心法应该也颇有成就。
他从腰间荠子袋内唤出一柄陌刀,长刀如磐,雪亮又凛然。
他双手握住刀柄,弯膝旋身使力,刀刃便劈出一道如牛郎织女天堑般的刀气来,一刀石破天惊,台下的弟子们都有些呆愣了。
“不过,既入我刀堂,须得守我门下规矩。我的规矩很简单,四字为上,天道酬勤。”
“入堂第一课,新入门众弟子皆可凭心法与我相抗,我只用刀法,且只使三分。”
修士修炼需兼顾心法与道法,道法主外,根据择道而论;心法主内,以六识为相,虽有派系,然千人千态,不可同一而论,故心法与道法并行良久。
当今仙门弟子普遍拥有一位传授心法的师尊,一位教导道法的师傅。
然人非量器,有人善于道法,也有人心法更盛,哪怕大盛期的修者也无法做到自身两法水准完全平衡,总有高低,也因此关于二者的比试屡试不爽。
闻此一言,台下弟子们犹如沸锅入油议论纷纷,
“只使三分刀法?我们可有几百号人呢。”
“据说他是练虚初境,我们这些筑基弟子大约跟小鱼小虾一样,不太够看。”
“呵,这是来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
他言语既出,人群中便已有跃跃欲试的弟子催动心法,想趁他还未设防来个先发制人。
率先出手的青衣弟子是个木灵根,身上升起青木色的灵气波动,立掌向人前的李允劈去!
李允横刀一震,刀身带起的波澜便使那人周身的灵气如萤火虫一般四散逃开。
李允侧开两步避开他歪倒的身躯,抬起手中刀,内腕连转几个刀花,后人飒飒而来的几枚以灵力催使的梅花镖便无力旋落。
他的刀握在手中如游龙轻雁,收放自如,几乎与他的人合为一体,腾挪间便挥退鱼贯而来的数十名弟子。
他极有分寸,刀上只使巧劲,目前看来连两分力也未使到。
谢荐衣混在人群中,借着他对敌的空闲,缓步游走至他身侧,李允未用心法配合,便使得他的刀法明朗晒在众人眼前。
可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刀本就无需藏锋。
少女紧盯住他用刀时灵活的步法,好的刀修心法与刀法早已融汇,只用其一很难做到毫不滞涩,李允却几无破绽。
直到他为迎后方来人,闪身收刀侧开,腰间露出破绽的瞬间,她心法在一息内霎时全开。
白色灵力爆开,再急速汇于全身几处,膝盖、腰身、肘部、双手皆盈满光芒,她奋起跃至李允身侧,猛地挥出一掌!
李允即刻提刀对上这一掌,拦住了她的动作。
少女生风的掌力第一次使他用出了三成力道。
本以为到此为止,她下一掌却已携着更磅礴的力道破风而来。
李允为接这一掌退开两步,他略略抬起头来,对上谢荐衣一双坚定的眼眸,她立时化掌为拳,朝他手中的刀尾轰去。
那一瞬间,谢荐衣恍然觉得他唇角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李允旋身换手,握紧刀尾,使力推掌挥刀,刀影鬼魅般袭向她,谢荐衣调动心法以双手交替迎之。
刀背与掌心连连相抗,几番辗转,掌终于不敌,刀背将她送出包围圈内。
前仆后继的弟子还在不断前行,谢荐衣垂首,看向被那几刀震得发麻的虎口,以及包围圈外的弟子们,似乎只有顷刻,便都已懵懂出局,除了她自己外,没几人能在他手里撑过两招。
而刚才那一瞬闪身露出的空档,似是他有意为之,便如同将竹篓倒扣,洒下吸引鸟雀的米粒。
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在他手里过了一遍,差距之悬殊,无人再妄言。
“每日晨晓,便是你们在练功场下马步的时刻,坚持一个时辰。”他施然收刀,“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见到迅速四散开的弟子,他平静地补充:“不准运转心法,不准使用灵力。”
已有师兄师姐手提千斤袋挨个下发,谢荐衣撇撇嘴,从师姐手中道谢接过,像李允一样把千斤袋坠在脚腕,动作利索地屈骻下蹲,扎出一个标准的马步。
日晷针渐渐西移,半个时辰过去,她听得前面两位内门弟子低声道:“说是学刀,到现在了门还没进去呢。”
“是啊。”另一位应声,“好累,这东西死沉,为什么不允许用灵力!”
“可是他的刀法真的比传说中还出神入化。”
谢荐衣抬眼看向练功场前列,李允与一应师兄师姐都稳稳地立住身形,马步分毫不乱。她努力屏蔽掉细语声,凝神专注。
天气炎热,又不许使用灵力。一个时辰后踏入刀堂,已有不少弟子汗津津的,迫不及待用灵力施沁心诀降温。
谢荐衣是火属性天灵根,耐外热能力非同一般,此时依旧干爽如初。又自幼跟随师尊研习心法,修身养性,一个时辰的马步就算不用灵力,脚坠石袋,对她也不算困难。
“哟,不愧是亲传弟子。”一个青衣男修落坐在她旁边说道,谢荐衣回眸,发现那张平凡的脸上是明晃晃的恶意。
“就是不知你能得意几时。”
正不解其意,所有新入道弟子都进入刀堂内了,谢荐衣坐在前排案桌前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次的新弟子中,确实只有她一位亲传。
白纱明晃晃的,有几分惹眼。不怪从入刀堂来,有很多明暗交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荐衣从鼻孔哼两声,毫不客气回敬道:“永远比你强就是了。”那人脸色变幻几番,不再言语。
第一堂课李允演示的是刀谱上的推刀挂脖与平刀式,他完整演示两遍后,便由弟子自行练习,几位师兄师姐下堂指点。
谢荐衣取出双刀,按照他刚才的动作尝试第一式,见师姐略过她这一桌,她便打量起站在一旁的李允。
他站得角度高且隐秘,能将所有堂下弟子收入眼帘,却不会显眼。
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挥刀劈砍的弟子们身上,更像是,落在他们手中的一柄柄刀上。
她不由得想起从雁桃处听来的传闻,据说这位李长老是个十足的刀痴,平生最擅以刀识人。
谢荐衣挥了会刀,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她控制不住开始神游天外,今日起得早,她到现在还滴水未进,有些想念冰凉的仙果露。
而李允已悄然下堂走入弟子群中,视线仍隐约略过一柄又一柄的刀。
突然,云靴移动的声响停止了,他脚步很轻,谢荐衣却莫名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
她侧过头去,瞥见李允就站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手中的双刀。
阳光自堂外洒落,刀刃铜光闪闪的,清晰可见蒙了层尘土。
他盯了好一会儿,又转向因他的到来而开始装模做样挥刀的女修,“你的名字是?”
道法——灵力外显,根据本命法器可分为刀修、剑修、医修、丹修等等种类。
心法——灵力内化,虽有派系,但每个人的都不一样,难以修炼,可作用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心掌与心足皆属于身识)
修行境界: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大乘-渡劫
法器品质:凡品-良品-珍品-圣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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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