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荐衣把几只纸鹤按顺序排在桌面,迈出门,亲水台桌边有她熟悉的挺拔身影,朝向她窗而坐。
此情此景和最后一只纸鹤上的委屈小狐交叠在她眼前。
桌上摆着数十只折好的纸鹤,有她喜欢的冰碗、连环画和机巧玩物。
见她出门沈执琅抬眼,笑起来时那双雀翎般的眼眸中碎光闪烁,温柔尽显。
谢荐衣不清楚自己的嘴角为何扬得如此高,压也压不住,心足一点跃到师兄旁边。
少女带来一阵清风,白玉兰片片剥离枝叶,被风掀落。
沈执琅坐在花瓣雨中朝她笑。
离近了看,那笑里仿佛带着自责。
“是我不对,存儿愿意原谅我吗?”
不知为何,她的心一会像被浸在梅子汁里,一会像是粘满蜜饯上的糖霜。
压在胸口那沉重的千斤袋变成风筝被放走了,她在美梦中,不敢眨眼。
最后这一切变成充盈的愧疚。
一种心知肚明伤害了真心对自己好之人,而对方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待她的愧疚。
“对不住,师兄。”谢荐衣攥住衣角,垂头道:“是我太任性了。”
沈执琅起身上前,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么久以来,都未察觉到存儿的真实想法,是做师兄的不是。存儿很好,不必道歉。”
谢荐衣感受着宽大掌心在她头顶的温热触感,难得有些羞愧,偏过头去。
“师兄什么都不怪我,小心我越来越无法无天。”
谢荐衣被他摸了摸头,双颊耳根都红了起来,忿忿地小声说。
沈执浪故意凑近:“嗯?存儿说什么,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
谢荐衣的脸颊鼓起来,幽怨地抬眼望着他。
面前的青年失笑,立即投降:“师兄错了,不该多说,只是许久未见你这般神情了。”
“给存儿赔礼。”
突然发间一重,似乎师兄在她发上佩了一对饰物。
“芙蓉铃无事不响,但凡响起,便是预示危险将至。”
“我相信存儿有能力自保,也能保护他人。只是若我还在,便不会让你孤身作战。
但倘若师兄不在你身边,这对铃铛能助你更好发挥实力。”
谢荐衣晃晃脑袋,见铃铛果真不响,她抬起头看向沈执琅。
“那日……是我出言不逊,我明白师兄是好意。”
“没能顺利地赢下奖品,像当年师兄赠予我一样回赠你,所以才恼羞成怒。”
“我想过了,就算我没有承袭师门,成为剑修,也会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大道万千,每一道都有它的机缘。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师兄并肩。”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是啊,存儿领悟得很好。”沈执琅望着师妹坚定的神情,突然轻轻歪了歪头:“不过我本来就与你并肩,无论走哪一道,永远与你殊途同归。”
谢荐衣心头一颤,目光转向桌边的望断剑,剑柄上系着金叶剑穗。
“……师兄,你拿到奖品了,说明最终是我赢了吗?”
“当然。”白衣青年容色温润:“多谢师妹所赠剑穗,我必将珍之重之。”
“还有,”沈执琅轻轻眨眼,“今日存儿愿意与我说这些话,我很高兴。”
玉兰香绕在鼻间,谢荐衣分不清香味从哪来,只知眼前人是家人,这是家的味道,是港湾,也是一往无前之后的归处。
*
夏季晌午正炙,谢荐衣将体内心法速速运转一个周天,握紧手中刀柄。
三年前的今日,她登玲珑阁择刀,而今她站在云岩上,等待她的第一次刀法大考。
晨间剑阁大考结束后,现下轮到刀堂弟子了。
如今所有与她同期的刀堂弟子都身在一块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岩上。
每个人都像面前的李允一样束着衣袖裤脚,手中握着刀。
不远处的飞行法器是一艘不停扇动铜色翅膀的巨船,甲板有六层,坐满了观战的修士。
谢荐衣以手搭棚朝飞船看去,云逸和雁桃努力伸长手臂向她示意,二人正上方一排坐着抱臂的云简和朝她微笑的沈执琅。
她也踮起脚挥挥手,感觉自己顿时充满力量,无比心安。
空中浮着一张计分板,这是从仙门百家演武衍承下来的计分形式。
临源宗用此进行弟子考核,作为挑选奖品资源、结金丹后下山任务分配的最终参考。
所有弟子都很重视三年一次的大考。
此时板上弟子们的姓名后跟着一串零分。
数只穿云雀一齐撞钟,发出沉闷的咚声。
云岩四周升起淡金色的屏障,将考校弟子裹在其中,防止波及观战修士。
大考开始了。
刀堂弟子们经过三年修习,每个人对于李允的刀法皆是首肯心折。
再无人像刀堂第一课那般贸然妄动,都充满警惕地望着李允。
黑衣雪发的老者转动着握刀的手腕,鹰隼般的双眼开始在人群中慢慢巡睃。
擒贼先擒王,李允绝对深谙此道。
钟声响起的同时,他的双眼瞬息定格,紧紧锁住几百弟子中的一位。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猛跃向混在人群后方的谢荐衣!
单刀惊鸿。
众人还未看清他出刀的动作,只见他飞身而过,架着双刀的谢荐衣旋即被他一击劈倒,远远倒飞出去,撞在防护屏障上,发出一声巨响。
因是团体合作考核,堂内许多人都寄希望于谢荐衣身上,见状即刻军心涣散了大半。
“我去,太猛了!”
“来真的?!”
“不是,这还怎么打啊。”
谢荐衣气血在胸膛内一阵翻涌,她摇晃着站起身,眼睁睁看着她的空中计分就这么成了负的。
李允握着刀在她面前,她一站起来刀锋又立刻呼啸而来。
谢荐衣运转心足,仓惶躲开这一击,双刀刚举起,就被李允的刀遽然压上。
她只撑了几瞬便不敌,喉头吐出一口鲜血,却提气大喊道:“再来!”
观战席的云简侧瞥一眼状似平静的沈执琅,又望一眼躁动的望断剑,叹息一声: “这姑娘....”
云逸和雁桃都感觉自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差一点就能蹦出来。
手握单刀的老者如她所愿,刀在手中转圜,再次挥斩来!
谢荐衣余光扫过同修们眼中的几分怯与惧,心下了悟李允是借她试刀,一举击溃弟子们的心防,将塔化成沙。
果不其然,分数持续下降,其余弟子眼看这比分,开场几息她的惨样,无一人提刀。
这才是她最不愿面对的情势。
故而咬紧牙关不露颓势,谢荐衣拼着一口气将灵气全部聚于刀上,慢慢抵开了他的刀。
对手刀气太烈,血腥气充斥谢荐衣鼻腔口腔,李允的刀终于被她推回,分数顿时稍有回转。
李允那双威势慑人的眼眸盯住头戴双铃的白衣女修,“就这点本事吗?”
“这才哪到哪呢。”
谢荐衣强咽下口腔内腥甜的血,心法蕴在足下,朝李允而去。
她速度已经快得只剩残影,李允的步法却更快。
他几乎只在原地左右腾挪,手腕小幅度转动,就挡住了谢荐衣漫天的刀影。
一时只听得见‘叮——叮’刀刃接触的动静。
再次停下脚步时,众人才看见她衣衫上被割破的无数小伤口。
谢荐衣恍若不觉,手中双刀只攻不守,半点不避锋芒,刀劲如虎。
分数已经掉到一个她觉得自己可以回玲珑阁重新择道的程度了,但她仍然一往无前,咬牙硬拼,气势不变。
血痕越来越明显地出现在她身上、手上。
人群怯懦的氛围不知不觉消散了。
“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她那股倔强的劲头,身边无数柄刀的刀鸣声逐渐蔓延,像被风吹动的铜铃般晃动。
怎渡刀激出了它们的斗志。
同修们溃散的、握刀奋战的决心也好像被她一人唤醒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拼足劲头抵抗的身影上,渐渐有人被震动了。
终于,谢荐衣一时脱力,单膝跌倒在地。
李允的刀悬在她脑后,雪光在她颈间一闪,斩断几缕发丝。
忽现一人硬生生推开谢荐衣,双手握刀挡住李允这一击。
他的刀瞬间就被狠狠压制住,几乎要坠到地面了。
谢荐衣诧异回头,见周传手上、脖间都是暴起的青筋,朝她蹦出几个字: “有你这么考试的?风头全让你抢了。”
“还等什么,都考零蛋吗,想不想下山了。”
有人在人群中怒吼一声,抽刀前来,向着李允挥出一击。
“上啊!”唐刀出鞘,又有弟子拔刀而来,和李允直直对上。
就像烟花筒的引线,谢荐衣以一己之力点燃了这一场盛宴。
她退到一旁努力调息,看着所有熟悉的同修远超平日的斗志。
青云遮蔽日光,此时的李允比一开始模样更可怖了,他的刀又快又狠,近他身的全部遭殃,无一幸免。
但弟子们依旧前仆后继、络绎不绝,一个接一个的朝他挥刀,刚开始的惧意、对分数的担忧全部丢掉了。
就像所有刀堂弟子总是观摩李允的刀法一般,李允对于弟子们每人的刀法也了如指掌。
强大的刀修就像试刀石,在与他对招间,每个刀修的刀法都分外清晰地展现在旁人面前,无需解说便能分出高低。
计数版不断更新,刃与刃摩擦、刀割破皮肤的声音不绝于耳。
只过去一炷香,众人身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伤,倒的倒,趴的趴。
这不留情面的战场间,大家都已是强弩之末,努力撑着意识。
李允握着刀,看向无一人站立的试场。
缓缓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间隙,有人撑着刀再次站起身。
她衣裙已被血染成半红,步伐却稳,朝着站在正中心,如斗战圣佛般的李允一步步走去。
疲态尽显的青衣弟子们都跟随着她的脚步勉力直起身子,目送她再一次站在李允面前。
脊背挺直,像一只狂风中的劲竹。
又好似一杆旌旗。
她面朝李允微微勾起嘴角,笑道:“到我们得分的时候了。”
观战席的众人也不禁屏息,跟场上的弟子一起紧紧注视着她。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周行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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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