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玉被一杯接着一杯连番灌酒,她意识到自己被坑了的时候,已经跑不了了。
文丽给她挑了件素绉缎苏绣的旗袍,绿面银绣,胸口还点缀了一朵艳红的梅花。面料光泽软糯,还特地买小了尺码,风玉本来就瘦,穿在她身上更让人觉得弱柳扶风,盈腰难握。
品酒会在一家金碧辉煌的饭店举行。采访进行的还算顺利。结束后,文丽领着风玉给李阳秋敬酒。李阳秋一看见风玉,两只眼睛都直了,拉着她的手一顿猛夸有古典美人的风范。风玉咬牙把话题往采访上引,文丽在旁边搭腔,硬是把她从李阳秋手里拽走了。
风玉松了一口气,又跟着文丽去跟别桌敬酒。文丽看起来很高兴,不管遇到谁都要顺嘴提一句风玉的好,那架势要把她介绍给全世界。文丽一杯一杯地喝下去,面色已经开始泛白了。风玉不忍心,有心劝阻几句,她刚一开口,那敬酒的男士就立刻说:
“风玉小姐,这可是李先生亲自召开的品酒会,大家都是要喝的,你可不能不给李先生面子啊。”
“喝多了毕竟伤身,更何况丽姐已经……”
“你要是心疼文小姐,那这酒你就替她喝吧。”
说话的是个面色浮肿的中年男人,举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胸口的梅花看。文丽在旁边,暗地里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随即又要接过那位先生递过来的高度酒,笑的圆滑:“我小妹还是学生仔,喝不了酒的,耽误人家上课可不好的呀。”
那人没动,也没把酒杯给文丽,还是看着风玉心口的梅花说:“女人家上学不就那么回事嘛,嫁人方便点而已。喝酒,那可是一辈子都要学的事业,哈哈哈哈,风玉小姐,你说呢?”
风玉咬了咬牙,伸手就要接过那杯酒。文丽待她不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文丽被逼迫到这种境地,这些酒虽然名贵,这么一连串喝下去可是要催人命的。
文丽虽然已经醉了,但看见她的动作,眼疾手快地一把攥住她的手,伸手夺那杯酒,笑得灿烂:“今天说好了,是我要陪大家尽兴地喝一场,可不能让小妹抢了我的功劳。”说着她就举杯一饮而尽。
周围的男士都看着她仰头倾倒酒液时露出的脖颈,看着那段纤细而白的颈子因为酒液被彻底染成晕晕乎乎的红,相视而笑。风玉也在看,她看到文丽的脸色更白了。
如此几轮下来,风玉实在看不过去,在文丽又一次给她挡酒的时候,她皱着眉端起酒杯,一声不吭地自己喝了。文丽在桌下掐她大腿,她没理。
她这一喝,仿佛打开了人们心中的某种神奇开关,酒一杯接着一杯地送到她眼前。风玉只觉得自己是暴雨天的大地,不管天上倾盆下来了多少酒她都得接受。文丽几次想拦她,突然一个侍应生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文丽本就苍白的脸色变了变。压了压风玉的肩膀,让她小心点喝,说自己有事暂时离开一下。
文丽跟着侍应生走了,余下的风玉还在被灌酒。一时间她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好像她是盘中肉。她知道自己不能晕,暗地里死命掐自己的大腿和手臂,努力保持清醒。
“文丽小姐的文兴报社据说是经营不善,可我看风玉小姐这样能干的人才都被文小姐挖到了,看来什么资金周转不开也不过是假话……”
“我看也是!文小姐和风玉小姐都是爽快人,我就准备投文兴报社了。”
他们说了什么?怎么全都听不清?风玉知道自己就不是酒量好的人,已经醉了。她慌了,直觉她必须得听清那些人交流了什么。她扑上去想要听清楚,却被人攥住了手腕,挣扎间,又有一位侍应生来了。
“李先生请风玉小姐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风玉呼出一口气,抓她手的那人悻悻地撒开了。风玉以为是文丽帮忙来救场,跟着去了。见到了李先生,还是被要求喝酒。旁边倒在沙发里的文丽已经不省人事了。风玉心中警铃大作,但她已经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了。李阳秋拉扯她,借口跟她谈报社的事情请她喝酒,她几次想要拒绝,李阳秋突然冷下脸:
“风玉小姐,现在是你有事情要求我。”他说着轻蔑地笑了,放下酒杯坐进沙发里:“说实话,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打个电话就能解决。但我有没有打这个电话的心情,要看你的诚意。”
酒店里又闷又热,热气和酒气冲击着她脆弱的嗅觉神经,麻痹了她的思考。她觉得头痛欲裂,能想到的信息跟剪碎拼贴重新排版过似得,乱七八糟,恍惚间认准了两件事,她做过李阳秋的背调,对方确实可以帮她解决报纸被封禁的事情,而报纸必须尽快发行下一期,要赶在……赶在什么时间之前来着?
“风玉,咱们报社本来涉及的内容就敏感,以前体量小,也不容易被注意到。现在声量大了,宣传效果确实好了,可是被注意到、甚至是被查封,都是早晚的事情。我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同学们,这两天避避风头吧,上面的文件下来了,要求咱们停刊整改,这几天大家还是先别见面了。”
“这家报社再被关停下去,我们前期投进去的钱可就都要打了水漂了。这都只是其次,北方的战况这么紧张,再少我们一家报道的,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日军最近……不能不发啊。”
“新闻不死,真相不死。”
“红色的志向不死。”
现在是1935年了。
风玉脑子乱的很,她耳边一会儿响起来同办报社的同伴的叹息和坚定,一会儿又响起来李阳秋的诱惑兼备威胁,她闭了闭眼,狠心要把这一杯再灌下去,却又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了。
“李先生,逼迫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思?”
金长哲一袭黑色大衣,压着冬夜的寒凉走进会场,直奔李阳秋而来,白知晓和保镖跟在身后。他端起桌上的酒杯,对着李阳秋一笑,道:“这酒我就替风玉小姐喝了。”
李阳秋看了,笑得意味深长:“你喝怎么能跟风玉小姐亲自喝相提并论?你能替代人家吗?”
他收敛了笑意,搓了搓手腕上的瑞士表,话冲着金长哲,鹰钩一样的鼻尖却冲着风玉地:“更何况,有求于我的是风玉小姐,不是你啊。”
风玉胸口起伏几下,刚要开口,金长哲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风玉吓得一抖,没挣开。
金长哲还是死死攥着她,眼睛盯着风玉,依旧笑着说:“我当然有求于你,求你放过风玉。”
李阳秋彻底冷下脸:“金长哲,我这里的规矩可不是这么论的!”
金长哲捏着风玉的手指,他从暗夜中来,手心浸透的凉意全都传给了风玉,十指连心,风玉只觉得被他冻得整个心都开始哆嗦了。
“在上海,谁敢说自己的规矩大?再大的规矩,大得过你我,还大的过天吗?”
李阳秋眯起眼:“你威胁我?”
“我哪里敢呐,只是有人求你李先生办事,你李阳秋就没有求人的时候吗?”
李阳秋突兀地笑了:“我是没你金长哲本事大、门路广,会给人看家护院,也会伏低做小。”
金长哲面色不改:“李先生敬陈管见,谦虚一直是传统美德,您态度好了,咱们才能接着往下谈别的。”
李阳秋皮笑肉不笑:“金先生要是带着诚意来的,我当然会礼贤下士;可要不是——我今日又没有邀请你来,当着这么多记者和朋友的面儿,你就是存心要我难看了。”
金长哲风度翩翩:“我自然抱诚守真,只是还得借一步谈话。”
李阳秋也顺着台阶下:“罢了,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也忒没意思,还是金先生的事重要。来人,送风玉小姐和文小姐回家吧。”
就有人要上来扶风玉和文丽,金长哲突兀地抬手:“等等——”
“李先生可能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金长哲把风玉往身后带了带:“我是带着诚意来的,这点小事当然也不会浪费您的时间。白秘书,送风玉和文丽回家。”
白知晓从金长哲手里接过风玉,一个保镖过去背起了不省人事的文丽。李阳秋冷哼了一声,没阻拦。请金长哲去了别处讲话。
风玉和文丽被搀扶着出了酒店,到门口,冬夜刺骨的寒风一吹,风玉清醒了几分,她还是不说话。白知晓拉开别克车的后排,让她俩坐下,还让人去买了蜂蜜水。
风玉接过蜂蜜水,温度正好,她往嘴里灌了几口,又试图给文丽喂水,文丽醉的太死了,根本没反应。
“文小姐怕是中了药了。”
白知晓突然开口,她和风玉一年前见到的样子变化不大,还是那样的体贴入微,细致周到。
风玉拉开车窗,把头抵在玻璃上吹冷风,被扎得脸疼也没动弹。她声音闷闷地:“我知道。”
“我看出来了。”
“那还这么拼命啊,明明知道人家不怀好意。”白知晓的声音很温柔:“关上窗户吧,别吹出风寒来。”
“我想清醒清醒。”
白知晓没再拦她。
相对无言,不知静默了多久,风玉开口: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