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睛穿过红木漆花的门缝盯视着门外。
那只眼睛两头尖,大而圆,盯着门外的视线锐利地像伺机而动的禽。
门外站着一个丫鬟,身材圆润,嗓子闷。不一会儿走过来另一个丫鬟,瘦高,声音细。
细嗓子嗲嗲地对闷嗓子说着话:“你还在这儿守着呢,真老实。旁的丫头早就逃懒,偷偷去主厅看跳舞去了。”
闷嗓子听了,身形晃了晃,露出那条门缝,像是凑上去跟细嗓子说悄悄话了。
“小翠姐姐,我倒是也想逃懒呢,只是老爷吩咐了,让我看着三小姐在自己房里里关禁闭,我哪里敢呢?”
“呦,要不说你老实呢。”叫小翠的丫鬟好像是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又冲着闷嗓子说:“小芳,不是我说你,你也灵活一点嘛。主子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看门的大黄都没你老实呢。而且你也不想想……”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可还是尖而细地说:“三小姐闹绝食一个礼拜了快,你就是不看着她还能跑到哪儿去?你可别怪我没来知会你一声,今天老爷过五十岁生辰,举办的宴席那可是难得的稀罕好看。少爷小姐们都在跳最时兴的交际舞呢,只要是下人过去,随便给主子们办点什么事,倒个酒、递手巾什么的,一准就有赏赐。你看——”
小翠从怀里掏出一支珐琅簪子,得意地展示给小芳看,还刻意举得高高地吊她胃口:“这就是上海来的金先生随手打发给我的,好看吧?”
小芳果然被吸引了眼球,被她说的心动:“真的吗?真好看,你再让我看看吧,小翠姐姐!”
“那可不行——你给我摸坏了怎么办?”
“不会的!”
两个丫头笑嘻嘻地打闹起来,小翠一把揽住小芳:“走吧,跟姐姐去主厅里伺候,玩闹去,冷冷清清地在三小姐房门口守着算怎么回事?这么热闹的日子呢。”
小芳正心痒呢,被她说的心思活络起来,又很犹豫:“可是姐姐,三小姐这里——”
“哎呀你怕什么呢,不都跟你说了么,三小姐肯定饿坏了身子,跑不了的。你真不放心,我替你看一会儿,总成了吧?”
小翠说着又哼了一声:“我要不是看你是我的同乡,我才不会来知会你呢——老太太要趁着寿宴给二小姐相未来的女婿,请了好多名流公子哥呢。要是有福气,被哪个公子看中了娶成姨太太,还用在这里伺候人?再不成,在快出阁的二小姐卖个乖,也有机会跟着二小姐一起陪嫁过去,做贴身丫鬟,不比看着三小姐美么?”
小芳拧着手指很是纠结了一阵,才笑着拉着小翠,感激了好一会儿,才高高兴兴地奔着主厅去了。
她走后,小翠立马收了玩笑的神色,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没人后,才谨慎地敲了敲那红木房门。
门后那只盯视的眼睛立刻缩了一下,离开了那条门缝。小翠却没发现,低声对着门里说道:
“三小姐,我是小翠。”
话刚出口,小翠就没忍住掉了两颗泪,她狠狠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
“三小姐,你快跑吧。小翠从小就被卖进了南家,我只是个丫鬟,什么都不懂。我也不知道你成日里说的什么‘共产’‘延安’都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整个南家只有二太太和您对我好,要不是你们护着我,我可能早就被老爷……”
小翠还是忍不住咬着手无声地哭了出来,但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咬着牙把难过哽咽着吞进肚子里。
“我前两天偷听了墙角,下个月,老爷就要把你嫁给刚死了老婆的广州富商做填房!那人都五十二岁了,家里还有七房姨太太!咱家二太太走得早,你也才十八,这南家的主子们没人真心对你,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火坑啊!”
“三小姐,我偷了钥匙,你跑吧,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不明白你,但我支持你,你愿意去上海、去延安,想去做什么都好——如果按你说的那样,你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意在这里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那小翠也支持你。”
窄窄的门缝里被塞进来一把钥匙,小翠说完就抹着眼睛走了。
门缝后的人静默半响,一句都不曾言语。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地摸到那把钥匙,试着捅了捅房间里的门锁——打不开。
她又走到窗户边,木制窗子上还上着一把锁,看起来像是防着被关着的人从窗户逃跑的。试了一下,果然打开了。
她毫不犹豫,从二楼一跃而下,掉进了荆刺横生的月季花丛里,被扎了满身,有血渗出来,她一点也不在乎,粗略抹了一把粘上的泥,爬起来就跑。
那个叫小翠的姑娘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她”也想得太简单了。
太天真了。
她这么想着,脚下却越来越快,白睡裙被风撑起来,像一把可以随处落地生根的蘑菇。
这里是民国,是1934年,是整个华夏大地最动荡、最混乱、最不堪的年份之一,别说她就这样跑出来是没有钱的,就算有钱——一个才刚十八岁的女孩子,怎么在乱世中活下去?
逃离了家庭,还有社会;逃离了笼子,还有狮子、豹子、老虎、野狼,还有蠢蠢欲动的老鼠和蚂蟥,还有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还有千万种她的自寻死路。
好吧,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先搞到钱再说吧。
她觉得她的思路无比清晰,她也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这样生机勃勃。
呼吸着自由的风,她无比鲜活。
被关了七天,这具身体再次看到明朗的天色,被明亮的色彩刺得阵阵发晕。可她拼命奔跑着,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
蓝底红圆,缀着白团。
这是一个跟她死的那天一模一样的好天气啊,她这样想着,思绪随着悠悠荡荡的云彩,飘回了生命的昨日。
2024年的夏天,秦风玉在母亲葬礼上,跟亲生父亲大打出手,双双进了医院急诊。看结果,她应该是没抢救过来。不过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她本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气性还大,母亲生前就总说她,被气死是早晚的事情。
眼前一黑一白,濒死感靠近又远离。她再醒过就来到了一间中西合璧的房间里。梨花木的古朴家具里装着时兴的洋装裙子和旗袍,文言文话本和白话文课本整整齐齐地收在玻璃书柜里,毛笔架下面是钢笔水盒……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她穿越了。这个民国的女孩子和她同名同岁不同姓,她叫南风玉。
不过那时候她还没心思反应过来这些,她眼前还一阵一阵的发黑,恍惚间她还留在那场鸡飞狗跳的葬礼上,深陷在被怒极攻心的那一瞬间。
等到风玉反应过来自己穿越了的时候,她眼前发黑的症状还没有减轻,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她才发现是这具身体太饿了。
难道原主是把自己饿死的?
风玉忍不住想。
但顾不得太多,她虚弱地爬下床,翻箱倒柜地去找吃的,还真让她翻到了几袋压缩饼干和一些点心,还有一份馊掉的饭。她犹豫了一下,没敢动那份饭,怕下次来送饭的人看到起疑心。
她已经猜到了,原来的南风玉恐怕是绝食把自己饿死的。房间里明明有吃的,却还是生生把自己饿死了,可见是报了极大的死志的。她不敢贸然吃饭,不敢赌如果穿帮了自己的穿越来的会怎么样。
风玉一直是想好好活着的,她太渴望生命了。
她咬着压缩饼干,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本日记。她坐到书桌前,慢慢读了起来。
“1934年,夏。”
“我和同学们参加共产社的事情被校长举报给了父亲,一并被透露的还有我瞒着家里人,偷偷报了上海的大学。上海可能是去不成了,我怕是要被关死在家里,或是被他们随便指给什么人结婚吧。反正他们也是差不多打算让我高中毕业就不在读了,嫁人,或者给他们做能歌善舞的交际花。”
“如果我还昏昏沉沉地睡着,大抵也是会觉得这样的安排挺好的——女人么,不都是那样过活的。可我已经醒了,就绝不会再睡回去。我要做娜拉,我要出走,我要追寻那个浪漫美好的革命梦。如果走不掉,我就要饿死在这里。”
“我原本的计划是很好的,我要去上海念大学,学新闻学,我要做女记者,曝光日本人在做的事情,我还要到延安去,听说那里人人平等,过着辛勤劳作、天下大同的日子。我不知道他们肯不肯要我这样的大小姐,可我想不管怎么样都会比南家人对我好的,至少他们肯定会把我当人看……但不管怎么样,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地了。”
“像个孤零零的、唯一清醒着的僵尸,我还被困在僵死的壳子里,可我的灵魂已经苏醒了,我还不如死了罢。”
太天真了。
风玉沉默地咀嚼着饼干,她心想道。
革命哪里是那么容易、那么浪漫、那么美好的事情?
它只有在后人书写的史书上才会是浪漫的、美好的,那是供世人存着的希望。真实的历史上,那个革命者是能浪漫着、美好着就闹起来革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