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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温忍抬头,止不住地轻轻发抖。
他们两个靠得太近了,路巷垂下眼的时候,就连根根睫毛都分明清晰,他眼中目光纯粹,没有更多意味深长、不可言说的神情,就像黄昏黑夜交界之时的天空,没有浓烈的亮色,没有明艳的阳光,却拥有着晨昏起落中最动人心的蓝,拥有着映照一切的透净清澈,贯穿一切是是非非,直视着时温忍的眼睛。
那一刻,时温忍的心跳几近骤停。
二人沉默了一瞬,紧接着随着木地板的嘎吱声响,时温忍忽然后退一步,脸色有些苍白,嘴唇轻颤,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随即有些六神无主地转过身,慌乱地迈开腿,想要迅速逃离,路巷见状,一手扶住门框,一脚跨过门口玄关,伸出手就想要去抓时温忍的手肘,但奈何他身为幻影,手直接穿过了时温忍的胳膊,猛地捞了个空。
“时温忍……”路巷一时没稳住重心,上半身顺着惯性前倾,他半弯着腰,低着头,两缕刘海顺势垂下,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静默了片刻,然后稍稍抬头,声音很轻,有些沙哑,语气近乎恳切,“……你别跑。”
像哄、像祈求、像枕边恋人最亲密无间的呢喃耳语。
他的音量很小,并无半分命令与强迫的意味,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定力,生生定住了时温忍的脚步。
路巷的话自身后传来,声线清朗,在第一个字的音节迸发而出的刹那,时温忍终于从那样惊恐到恍惚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终于确认此刻并非假象,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这里。
没有鄙弃、没有偏见、没有恶语相向,少年最是温柔的声音穿透了一切颠倒的梦境与沼泽,直抵时温忍心脏的最深处。
在意识到这点的刹那,时温忍蓦地停住了脚步,背对着路巷,那一刻,他日夜堆积的、几乎已经翻涌成巨浪的惊惶、恐惧、忐忑、思念在这一刻如同逆流而上的瀑布,气势汹汹、不顾一切地上涌,最终汇聚成了眼角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时温忍低头的动作垂直坠落而下,重重地打在了地板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用力擦掉泪水,转身看向路巷。
时温忍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可路巷早已经把他心底的话摸清了**分,但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这样看着时温忍,微微一笑,轻声道:“别再回来了,好不好?”
时温忍咬紧了下唇,不肯让自己再多流一滴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重新拽起收好的东西,回到门口。
路巷笑了下,想要伸手去帮他拿行李,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动作,只是俯身,凑得更近,沉下声音:“没关系的,现在我在你身边——”
我会带你离开。
在话即将说出口的时刻,大概是想到这句话的时效性太不稳定,自己并非真人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揭穿,路巷的心上像是突然结了一块疙瘩,堵在心里,有些发涩,他停顿了稍许,最终还是无奈地一勾唇角,堪堪止住了话头,只是侧过身,为时温忍让开一条道。
时温忍一手拎起行李,半拖半拽地将它拉过玄关,临关门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墙皮脱落、沙发老旧、地板冰冷、垃圾酒瓶滚落一地,只有尚且算得上灿烂的余晖,才让这栋房子有了一点温度。
他的目光扫过家中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定在了门前柜的最角落。
柜子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杂物,拥挤着堆在了一起,但是在这样眼花缭乱的摆设中,时温忍还是眼尖地捕捉到了最角落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白色边角,有些磨损、破旧、泛黄。
时温忍见状,伸手捏住边角,轻轻地将底部的纸片抽出来,杂物随之哗啦洒了一地,但时温忍没再多管,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相片,底片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打光亮得有些晃眼,但依然能看出是一对童男童女,女孩儿高些,没有笑,只是目光忧郁地盯着镜头,男孩儿明显年纪更小,也更天真烂漫,二人眉眼七分相似,是对一母同胞的姐弟。
时温忍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秒,目光突然变得柔和沉静了许多,他凝目看了片刻,最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转身关上房门,飞速下了楼梯,而路巷紧随其后。
不过片刻,二人走出弄堂,周围不时有自行车叮伶声响,小街处白雾渐浓,炊烟袅袅,空落落的街道也逐渐热闹起来,有些在弄堂里住久了的人看见时温忍拖着行李,纷纷投来好奇地目光。
时温忍一如既往地低头,忽视,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向前走去,把一切声音都抛在了身后。
路巷一手抄进口袋,跟在他身后,二人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穿过长长的街道,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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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时温忍一直没回家,他现在放学后在学校隔壁的一家小吃店打工,时温忍觉得一看到时力胃里就一阵翻涌,从心理具化到了生理上的恶心。
他这段时间借住在某个工厂空出来的员工宿舍里,熄灯以后就时不时喜欢往天台上跑,夜晚的扶摇市,万家灯火亮起,橘黄的光如同一条长河,淌过充斥着锅碗瓢盆声的小巷,斑斑点点的星光落了满天,偶尔有孩子清脆的笑声传入时温忍的耳畔,他就这么半蹲在天台边沿,低头看着底下一片安宁。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些心情也渐渐淡去了,更何况路巷时刻陪在时温忍的身边,生活看似在一点点回归正轨,时温忍也就努力强迫自己把之前的回忆尽数清扫出去。
关于他的过去,他那一周惨无人道的经历,时温忍没有提起过,路巷便也保留了二人之间的余地,没再过问,只是每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但就在十二月的月底,元旦的前夜,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地时温忍突然看向路巷,冷不防地开口:“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我爸吗?”
路巷当时正吊儿郎当地靠在床边坐着,一条长腿微微屈起,一手搭着膝盖,没料到时温忍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有些吃惊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者像是没看见他的目光似的,只是低下头,淡淡地勾唇一笑。
“他是真的不做人。”他的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都带着隐隐压制的恨意,“打跑了我妈,带走了我姐,又顺手卖了我。他不爱任何人,血亲在他眼里不过是道德绑架的工具,他的眼里只有自己,所有人都是他达成自己目的的垫脚石,只不过因为没接受过正规教育,所以手段粗暴又野蛮罢了。”
路巷看着时温忍,呼吸轻轻一滞。
那是他们相遇之前的事,就连他都从未了解过的过去。
“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没见过我妈,我姐和我奶奶是我小时候唯二接触过的女性。我姐很好,其实她那时候也是个小孩儿,但她相比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我,都要提前成熟、提前懂事许多。
“当时街里的人都告诉她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跟她说我妈不在,她要担负起一个母亲在家庭里的角色,要去操持家务、养大弟弟,成为我爸和我背后的保障。”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说,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使命。”
“……可我不觉得是这样。”时温忍微拧起眉,阖上双眼,又缓缓睁开,“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我总感觉不该这样,才十四岁的小孩子,身上的担子对她而言太重了。”
“……但说真的,我挺感谢我姐的。”时温忍低下头,盯着地面,任凭冷风灌进他的衣领,“就尽望街这种环境下,兄妹姐弟反目成仇的情况真的太多了,但我姐没把恨迁到我身上,还护了我这么久,而且要不是她……”
时温忍停顿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如同三月冷风:“我一直相信原生家庭会带来很大的影响,当时奶奶重男轻女,其实相比她,我是被偏爱、甚至有资格恃宠而骄的那一个,听起来挺讽刺也挺无奈的吧,要不是时力当时伤到了我头上,要不是有我姐把我们家灌输的那些思想糟粕给一点点掰正,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长成什么样都说不准,说不定真就成了我爸那副披着人皮的鬼样子了。”
“你不会的。”路巷没忍住插了嘴,“你那么好。”
时温忍却摇了摇头,平静道:“其实,真的不一定。”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时温忍因为是个男孩子,纵观而言也算得上是身居高位,在他像个泥娃娃一样,自我三观没有形成、最容易被塑造的那个阶段,周围的环境几乎主导了他往后一生的性格走向,就连他年纪最小、最开始对自己的生父产生恨意的时候,都是因为时力的暴力对他自身造成了伤害,而不是因为任何一些尚未成型的人道主义和道德原则。
他曾为自己的恨意是因此才爆发的而深感愧疚,也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更是一点也不敢想,要是没有时温絮,他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一个人。
路巷没有时温忍想得这么细,他只是自始至终地觉得时温忍很好,也想象不出他成为时力翻版的样子,但见他这样的神情,路巷知道其中必定有更加复杂的因素在引导着他,便也不再多说了。
时温忍没有停下,继续讲了下去:“可惜没过多久,我姐就消失了,其实再这之前我就感觉到她会离开,我很想挽留,觉得再不济,也要送她一程,但那天很奇怪,我对于她的离开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像是睡了一觉醒来,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我姐走后,我奶奶也很快去世了。当时家里缺钱,我爸又爱赌,就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渠道,但是十二岁的那一年,他带我去了一个挺灯红酒绿的地方,跟大城市里一群人围着唱歌的那种地方差不多,然后我就、我就……”
时温忍一顿,看向路巷,呼吸声突然有些不稳。
他沉默了几秒,过了稍许,才像终于鼓足勇气了一般,薄唇微动,声线有些发抖,语速稍显急促:
“——再后来,我就遇见了张聊,那个两个月之前,把我从巷子里强行带走的人。”
他抬起眼,终于直视路巷。
这一次的相遇,让他从那一刻起,到未来五六年的每一天,都受困于漫无边境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