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3 -
约莫这世间万物,都逃不开所谓缘由。
细细想来,亓斯攸对闻歆,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邹信康的过往,太过“干净”;
“干净”到除了入赘闻家,又在闻家出事后,于第一时间将仅存的价值吃干抹净外,再寻不出其他值得注目的。
直到那天,那个深夜,邹信康宅子内的下人突兀出行;
被埋于暗中许久的眼线,终是给亓斯攸带来了不一样的消息。
原来,闻家母女当年没有被债主掳走,而是被邹信康低调藏起,悉心照看多年。
那是亓斯攸第一次生出摇摆不定;
只因直觉告诉他,不该这么简单,定有什么被忽略了。
那段时日内,他犹豫着,迟迟未曾下手,又质疑着自己的那份多虑;
最终,也只是暗中窥察着母女二人的动向。
到后来,甚至连着闻歆白日里,在学堂内,受了多少委屈;听了多少讥讽;遭了多少难堪;也一句不落。
可这些好像又不能证明什么;
毕竟,做戏要做全套。
时间不等人,明明一刀落,一枪响,就能够彻底清除疑虑的事;
亓斯攸想,又何须如此麻烦?
直到那日,闻歆因病归家,站在小拱桥上的他,听完下属的通报;
心,却是愈发摇摆不定了起来。
被拨动的珠串骤停,回身,却见一个满脸病气的姑娘正蔫垂着脑袋,撑伞朝他走来。
最有趣的是,烟雨蒙蒙后的她,分明是认得他的。
兴味忽起;
他想,到底是年轻,连着掩饰都不会。
她慌乱到开始同手同脚,甚至在身影交错时,逃离般地小跑了起来。
可亓斯攸不知道,对那日的闻歆而言,不是慌乱,而是荒谬。
那时,那场混沌的记忆并未被当成重来一世的过往;
梦中最后一眼浑身是血的男子,在那个当下却似谪仙般,站在她的面前——
这般离奇的巧合,要她如何冷静?
“都知道些什么?”
完好的一边耳垂被亓斯攸轻点,另一边被径直刺穿了的,正叫嚣着警告。
他眼里含笑,却不达眼底;
他说:
“可别同我撒谎。”
“我从未同三爷撒过谎。”
很明显,亓斯攸并未相信,又或者是并未完全相信她上次回答的那套说辞。
想来也是,若是就这般轻易地就信了人,亓斯攸怕是日日死上个千百回,都不够。
她扯出个勉强又僵硬的笑,
“三爷还想知道什么?闻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
不等闻歆将话说完,亓斯攸一把掐上她仍有淤青未散的下巴,非要鼻尖对鼻尖,呼吸交缠,
“怎么知道的?”
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打得措手不及,镇定全无,闻歆只想拉开距离。
察觉意图,亓斯攸一手掐着闻歆的下巴,另一手按向她颈后,彻底断去念想。
乱了气息,借着余光,闻歆垂眸,视线落在自己那正攥紧了衣裙的手背。
她一时吃不准,他在问她那个雨夜,她主动扣响大门之事;还是在她被他一剂剂针药打下时,于神思混乱间,曾漏出的马脚。
她顾虑重重,不敢轻易开口;
他却不再给她糊弄他的机会,手上落了几分力,疼得她一双眼内,泛起泪花。
“他、他不对劲……”
闻歆委屈巴巴,顺着亓斯攸的力,满了他的意,在说话间,对上他的眼。
她说,她只是察觉邹信康不对劲,这才冒险一试;
且,那也不是第一回了。
从一开始的一无所获,到后来在湘洲城的百货大楼前,看见了真正被邹信康放在心尖上的妻女后,闻歆就开始寻找下一次机会。
“我那时候想……若是能再抓到些旁的把柄,或许能问他要一笔钱……”
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可怜,
“我母亲她……一直希望我能好好把学堂上完……”
她眼眶红红,眼泪欲垂,
“您不知道……这些年来,他每次出现都看似风光,大包小包……”
她抬手,握上他的手腕,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拉开,
“实则,无非就是些瓜果蜜饯。”
亓斯攸也不为难她,顺势松了手,站直了身;
镜子内,只剩满是狼狈的闻歆。
“后来的事儿……您也都知道了……”
闻歆只说在闻淑若出事前几日,邹信康曾假意来探望;
后来,跟出去的闻歆在弄堂内,撞破了邹信康与下属的对话。
她按着偷听来的时间,在那日深夜,悄悄寻去那间染布坊;
这才听到了后来那些同亓斯攸有关的事情,也因此猜出了定早点的陌生贵人,冒险去拍响了大门。
闻歆想,这的确算不得“谎”,她只是——
“润”了“润”色。
就听身后的亓斯攸轻轻“嗯”了一声,又绕回她面前,坐在了梳妆台的边缘,也是镜子的正前方。
他抬起闻歆的脸,借指尖力道对她的回答表示满意,动作比先前轻柔了不知多少倍。
其实闻歆说的这些,早就被亓斯攸查得一清二楚。
闻歆那些一反常态的窘迫;提及邹信康时那做不得假的态度——
总归,邹信康真正想要护着的,从来就不是闻家母女二人。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邹信康有意而为之的引导下,险些做了错事,手上力道再次失了分寸,掐得闻歆直倒抽凉气,一把从椅子上站起身,揉着旧伤未好,又添新痕的下巴,退开两步,同亓斯攸拉开距离。
可很快,又在他似笑非笑的警告下,缩着脖子,如鹌鹑般坐回。
他问她,
“你母亲出事前,可有发现异常?”
她脱口而出,
“并无。”
从亓斯攸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邹信康并没有在那日直接动手的理由;
毕竟,按邹信康的行事意图来看,作为“挡箭牌”的母女二人,还有用处。
这般想着,也就这般说了出来。
闻歆对此并不意外,这无非是从亓斯攸的嘴里,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罢了。
“三爷今日这算是‘报恩’——还是‘奖赏’?”
亓斯攸没说话,只笑了笑,从腕间摘下珠串,在手中盘绕把玩。
玉石碰撞出规律的脆响,连着胸膛处混乱的跃动,也一并被抚平。
她就这么定定看了他半晌,心知冒险,却还是直白地开了口,
“让我留在您的身边。”
动作一顿,碎音骤停。
亓斯攸掀看闻歆一眼,又落回珠串,
“你不是已经在我身边了?”
她却仍执拗地望着他;
她知道,他听懂了。
见闻歆咬着下唇,再不言语,就这么神色倔强地盯看着他,亓斯攸又将珠串一圈圈绕回手腕,掩进衣袖。
他问:
“为什么?”
他不解,
“你就这般安安心心地待着,当个衣食无忧的,不好么?”
他想了想,
“总归是我要收拾的人,你乖乖的,静候佳音——”
这样,不好吗?
不好。
她心道。
藏于后宅内院,吃穿不愁,哪里就意味能平坦一生?
若真是如此,闻歆怎会两辈子,都被同一个人,灌了同一种药?
她赤手空拳地在怪石嶙峋的山道上,走了两遭,那样皮开肉绽的伤口,就这么堆了两辈子,等了她两辈子;
这一次,就该她亲手了结。
这么想来,亓斯攸在闻歆的眼中,还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
他非她定义的“善类”,二人之间也并无过多的牵扯;
他却连着两世,都给了她那么半分林荫,得以喘息。
这世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亓斯攸对她那丁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恻隐之心,并不足以让她就此在这世间安稳存活、立足。
命,只有握在自己的手里,才有“可能”,才有“以后”。
邹信康再如何将那对母女捧在心尖,闻歆记得,上一世的后来,也是生出了变数的;
而在旁人眼中,被亓斯攸那般情深义重对待的前夫人,也只不过是个给郑思瑶“遮风挡雨”的工具罢了。
想到此,讥讽涌出。
亓斯攸和邹信康,那对待重要之人的模样,还真是分毫不差。
可闻歆她除了自己的这条命外,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她原先也是有的;
可那般全心全意待她的,却因着那场大火,天人永隔。
若不是这几次她豁出了这仅有的,怕只怕现如今的闻歆,早已落得同上一世一样惨淡的下场。
既然如此,为了自己,她争上一争,又何妨?
起码,她还有命;
起码,亓斯攸现下,多少是真对她上了些心的。
他不知她心底的曲折迂回,久久得不到应答,他倒也不着急,只又握上那横亘着一道的手腕摩挲。
他脸上的可惜,做不得假。
“我想站在您的身边。”
手腕处,好似又回到了先前才结痂时,那直让人心烦,却又无可奈何的痒。
她垂下眼睛,字斟句酌,还是将试探抛出,
“我不是郑姨太……”
抬眼,果然,亓斯攸的面色已经淡了下来;
闻歆尝试抽离不成,却不后悔开口。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却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让您失望……对不对?”
她知道,若是今日不成,怕是再无下一次。
这般想着,闻歆大胆将手挤进亓斯攸掌心;
她仰起头,眼眶泛红,说话间,还不忘讨好似地小幅度摇了摇他任她动作的手。
“花儿也分很多种的……您说对吗,三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