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几个月,陆星和年幼一些、刚入院的孩子只负责打扫卫生,下午偶尔有老师上课这件事甚至让他很惊喜。
虽然大多只是形式主义——他跟哥哥姐姐学习的新词,但认真听还是会有收获的。
比如他已经从老师的嘴里学到了很多汉字和拼音,也试着算数、学着书写英文字母。
虽然他看着工工整整的课本,和自己蚯蚓爬的字,总会备受打击。不过他坚信有一天自己的字也会变得像教科书里那样好看。
不上课的闲暇日子里,他就常偷偷翻看图书馆里的书,很多字认不分明,他就拿出字典,结合老师讲的努力学,努力记。他心里牢牢记着,姑姑五年后来接他。他想,那时候他就是十三岁,如果他那时候还什么都不会,只能拖累姑姑。
所以他不能安于现状,他要多学一些、再多学一些。
“得过且过吧,不知道还有几年的活路呢。”这是年长些的哥哥姐姐告诫他的。
他感谢他们的劝告,但不以为然。
如果未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夺走生命,就更得多看看了。
这点念想都没有了,就活不下去了。
一天,陆星又踱到了图书馆。
他最喜欢的就是图书馆整理书籍的任务,每次都可以偷偷阅览很多书,虽然还是很多字都不认识,但他可以学。
这里的图书馆实在是很破烂,狭窄的空间里,犄角旮旯沤着经年累积的污垢油渍,木架表面布满灰尘,像风尘仆仆坐在候车厅等待的旅人。
干瘦的手臂没什么力气,尽力擦在厚重的灰尘上,叠加几层,总算留下算是干净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塑料硅胶的气味,灰尘老是钻进鼻腔,造成一阵瘙痒。
“啊嘁……”陆星实在没忍住,趁着痒意席来尽量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未了避免声音过大,他迅速抬手捂住鼻子和嘴巴,却未曾想一不注意,面前的书架就被自己疾快地撞了一下。
“啪。”
一本书应声落地。
陆星赶紧轻手轻脚上前捡起,拂拂封皮上的灰,定睛一看,上面的字他认识:简单的简……热爱的爱——简·爱。
轻轻翻开,很多字他难以读懂,不过也有很多读明白了,比如红房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叫红色的房子,仍然令他十分好奇——和这里的“黑房子”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能认识的字不算多,但拼凑出来的感受是真实存在的。他并不理解海伦信奉的圣经中的种种信条,但当简爱因种种怪异而担心海伦,在漆黑的夜里偷跑出去时,无助的苦涩弥漫在胸腔里,想到海伦竟然也会死,他胆战心惊。
然而当海伦将死,简爱窝在海伦身边,在睡梦中与朋友永别时,海伦带给简爱的安宁又仿佛同样渡在了他的身上,他仍然畏惧死亡,但是那一刻,至少心里是平静的。
一滴泪水落在被摩挲得油亮的纸张上,他这才注意到,字与字的缝隙里间杂着些娟秀中带着稚嫩的笔迹,看起来是一个人写的,字并不太多。
泪水在纸上留下了暂时的痕,旁边就是他新发现的笔迹。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该是遗忘。”
……不太明白。陆星手指在纸面上摩挲,一行行寻找其余的笔迹。
“好像能够理解海伦。”
其实他也能隐约感受到那种感觉,但好像还说不太清楚。
“这样看来,死亡好像的确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不明白这笔迹的主人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写出这样的想法,他只知道,一想起死亡这个字眼,他就会狠狠打一个寒战。
透过笔迹的对面那个人,却是那样坦然。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陆星迅疾又轻声地放下了手里的书,闪身躲在书架后。
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心跳已是震耳欲聋。
冷汗几乎是瞬间就泌了出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陆星用余光一看,视线里是一个单薄矮小的身影。
是136。
心跳骤然恢复平静,陆星几乎是脱力了,险些直接摔到地上。
听到动静,136苍白的脸庞转过来,终于发现了书架后的陆星。
她眼神亮了亮,向他快步跑来,步伐像营养不良的小猫崽般没什么声音。
陆星有些惊讶,比划手势问:怎么了?
孤儿活动的每个角落都有“音量警示器”,他们的身上又装有“电击装置”,传说音量高于一定分贝就会发出警报,带有电击惩罚。
谁也不知道这标准究竟是什么,由于过往的一些事情,有人还推测那有监听的效果。
因此,大家约定俗成,能小声说话就不大声说话,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最近,在陆星的提议下,他们之间用起了简单的手语。
136站定下来,轻轻摇头,举起手比划:没什么大事,姐姐给我们带了牛奶,我们已经分好了,我见你不见了,来找你。
比划完,她从怀里拿出用塑料袋粗略装着的牛奶,递给他,继续比划:还是温的呢。
陆星楞了一下,点头比划了“谢谢”。
是136,陆星就不用藏着掖着,把刚才匆忙放回的?简爱?拿出来,继续琢磨上面的笔迹。
对他来说,看得懂的字成对半开的原著和更加通俗易懂,又格外好看的笔记相比,无疑是笔记更加吸引人。
136见他拿出一本书,好奇地凑过来,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轻轻倒吸一口气。
陆星疑惑地回望,只见136脸颊竟然积蓄满了激动的红晕,眼底泛光。她干细的手臂激动地比划:这是09的书!
陆星皱了一下眉,感觉这代号很熟悉。
09?
原来,这些笔记的主人,也就是09,就是常被孩子们提起的“逃离成功第一人”。
在大多人的描述里,传说里的09都是一个身材高大、个子魁梧,浑身充满力气的英雄形象。他把自己所了解的信息比划给136,没成想136听了捂嘴轻笑,一阵无声里仍能感受到她的笑意。
怎么了?他问。
这里的人大多已经换了一届了,和09同届的更没几个人,我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被“选中”了。被“选中”的人和我们做杂事的不一样,他每天都有固定的事情要做,我并没有见过他很多次,但每次都印象深刻。
她描述这些的时候,眼里的光异常明亮,脸上的红晕迟迟未消。
她继续比划:
嗯,他的确很高大,但那是心灵上,不是□□上。他善良、共情力强,又很乐观!不,都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他甚至不觉得他受到的伤害苦。他来这个地方,像是来净化我们的,洁白的雪花,自己半分污秽也没沾染到。
为数不多的相处里,他每次见我都给我带热牛奶和水果呢,说女孩子更需要补身体,还让我把多的分享给朋友……后来我才知道他把他作为“被选中的人”的特权给我了,做杂事的人是不配拥有那些东西的。
对了,他还比我小些呢,不过具体年龄,他没跟我说。
……
每次他来到我身边,心里都觉得没那么冷了。
好久没见他了呢……他应该过得很好吧?至少比这里好。
她慢慢平复了激动,眼底包着的泪水终于决堤,她咬唇抹去眼泪,平复一会,比划道:
这是?简爱?,零九最喜欢的书。
陆星抚摸着粗粝的纸张,感受字迹的凸起,余光里136停止动作,静静地凑过来怀念地看着09的字迹。
他索性继续读下去。
布洛克尔赫斯特院长虚伪的样子,让他想起院长如影随形的蛇蝎般的目光。
但这些他感同身受的地方,却一片空白。09并没有对伪善的人进行任何评价,他的笔墨几乎都集中在美好的事物上。
他看到笔迹写“我好像也遇到了一个谭波尔小姐,希望她能平安。”
“遇到一个和简很像的小女孩。”
还有偶尔的感叹,干净地仿佛是个单纯的小孩。
“我想看看简的画,她眼里的星云是什么样的?想听听罗切斯先生的琴声,还没听过钢琴的音色呢。”
“……”
“爱是什么呢?”
09老是写一些疑问和感叹,也不知道是给谁写的,他不可能知道将看这本书的人是谁,那就只能是与角色对话。
09可能把书里的人当做了朋友。
他让136给他讲了很多很多09时期的故事。他才知道几乎每个孤儿都被09暗中照顾,热牛奶成了每个孤儿心领的触点。
孤儿院原来也有那样一个温暖的时期。
以09为中心,那段时间里彼此没有猜忌和暗算,就像暗流涌动之上暂且的风平浪静,哪怕知道只是暂时的,也让处于风暴中心的人心神往之。
后来,他无聊时孤独时就溜到图书馆,找到被他藏在固定位置的书,眼里的娟秀字迹逐渐有了温度,这种感觉很神奇,就像和书后的人进行跨越时空的交流。
他也把零九当成了朋友。
终于,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进入了下一阶段。他的每日任务由打杂变化成把一个个箱子拉到货车上,美其名曰锻炼。
他感觉自己像是通过了什么“考验”,获得了“拉货”的资格。
第一次碰那东西的时候,他明明闻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但大家好像都已经习惯了。
他细细回想,觉得奇怪,又熟悉。
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父母带回来的小礼物,有姑姑的誓言,有零九的字迹。
有些下午,他会听到一阵“铃声”,然后心里一紧,机械地打算去干活,而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下午不会有铃声。
同伴当然没有听到铃声,那个铃声只有他会听到。他知道是幻觉。
不管怎样,日子还是浑浑噩噩地过。
浑浑噩噩的日子,转眼即逝。
少年的身体渐渐抽条,他来这里一年多了。
他已经很久没再见过136了,生活里失去了一个温柔的女孩的身影,同伴们却似乎遗忘了她,生活如常。
事实上,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批人变得异常忙碌,回来后也不再说话,像是灵魂被抽走、皮肉下套了具空壳。这里的孤儿们称他们为“被选中的人”,约定俗成。
也有人无故失踪,这在孤儿院并不少见,比如136,比较乐观的说法是说他们被领养了,但谁信呢?
直到136失联,他所知的09同一时期的一批人彻底消失不见,他与那个136描述里的桃源,只剩一叠纸张的联系,而且越来越远。
—
孤儿院是陆星童年回忆里最黑暗的地方。冰冷黏腻的视线无处不在,压力如影随形。天并不广袤无垠,而像是笼子,罩住其中的人,永无天日。
如果他的世界里没有父母带回来的小礼物,姑姑的誓言,零九的字迹……每天对着白晃晃或者黑沉沉的天,四面密不透风的墙,墙外黑森森的树林和偶尔打在身上的冷雨,他大概早就像书里的“疯妻”一样了。
地板哗哗啦啦地冲刷着雨汇积的水流,泥土发出潮湿的气息。
他想着走了一下神,被绳子勒着的木箱被路面上凸出的石头子倏地突刺出来,把箱子洞穿。
一阵骚乱。
他只闻到一股雨天泥地独有的咸腥味混杂着熟悉的味道。
然后就被一直铁一般的大手拖拽进小黑屋,连回头看看箱子里漏出的是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很快他就被老鼠似的扔到地上,视线里最后一丝光线被严丝合缝挡住。
他想起流传的话:“小黑屋是由黑暗和寂静组成的潘多拉魔盒。”
危险,却始终留有悬念。
他没有被束缚住腿脚,但四周昏暗无光,空间感突然被无限削弱,手脚似乎被无形的气流纠缠,一阵紧迫从四肢传入心脏,恍惚间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永恒似乎等同于瞬间,让人不知道在里面呆了多久。
屋外有点动静的时候,人总是盼着光明的到来,实际等到的可能是一只老鼠,或是狡猾的蟑螂。
在里面时,人不敢闭眼。甚至分不清是在闭眼还是睁眼。是清醒或是茫然?
是存在,或是消逝?
时间推移,这样的感受愈发强烈,但陆星并不觉得恐惧。
他也不清楚这样的原因,要么他适应地极快,要么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适应得快也正常。
陆星如是想,眨眨疲惫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再次陷入睡眠。
潮湿的空气在肺里蔓延,外面似乎是下雨了,缝隙里渗进来许多,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湿乎乎地浸泡在积水里,莫名觉得安心。
光一下子投进来,陆星不适应地眯起眼睛。
“出来,时间到了。”
这段时间他的身边尽是黑色,连梦里也是一片熟悉浓重的黑,差点忘了其他颜色的存在。
太久没吃东西,胃里也一阵绞痛。
他连捂住肚子的力气也没有,趴在地上艰难地积蓄力气,想要起身,护工见状一把他拽起来,拎猫崽般把他扔了出去。
然后锁了门头也不回地走开。
小黑屋的作用是惩罚和矫正做错的孩子,显然这对其他孩子作用很大。出来的人在虚脱过后,总是变得像绵羊一般温和。
错误自然不可避免,多进几次小黑屋,自然会减少失误。
虚伪的院长和护工是披着人皮的鬼,同伴们明明惧怕,却又无限依赖着他们。
他想不明白,抓心挠肝。
陆星在滴滴答答的雨里趴了不知多久,恢复些体力后才慢吞吞爬起来,抬眼望向天空,才发现天气称得上阴暗,哪里有记忆里开门时那么强的光。
果然,一切东西只有在衬托之下才会更加突出。
如果说小黑屋算是一处危险之地,孤儿院就是放大版的小黑屋。看似还算敞亮,实则以光明噬食内心。他怕自己被同化。
于是虽然空闲时间少了,他还是偷偷揣着那本?简爱?,这已成了他唯一的热源。
只有逃跑的零九告诉他,他应该向往外面的世界。
……
明明他还没有九岁。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想不通的事呢?
大人的世界,会更加难以理解吗?
他总催促自己快点长大,然而以孩子的眼睛窥探大人的世界,更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每天的任务,成了他窥探门外一片秋色的唯一时机。
枫叶告诉他,原来又是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