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头还有点晕,睁眼想看看时间。却发现四周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边。
不,他的眼睛好像被蒙住了。
冷汗唰地下来,他头痛地回忆昨晚的事情,却只能想起隐隐约约的对话……林也好像跟一个陌生人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被绑架了?
他轻轻吸气,保持呼吸平稳,手指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大衣,想拿出昨晚得来的牛奶糖压压惊。
然而他的手不受自己控制,跟被打了麻药似的,听了大脑的指令仍然一动不动。
真的被绑架了吗?可陆星潜意识觉得那个陌生男子不是坏人。
一片黑暗里,他很快冷静下来。集中注意想试着听耳旁的动静。
很快,他就听到了……细小的均匀的呼吸声。就在他身后。渐渐地,他感觉到眼前的黑暗变淡了,有微微弱弱的肉色光芒闯入他的视线。
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温温柔柔,如清风般坦荡:“准备好了吗?”
陆星晕晕乎乎的,竟然没觉得哪里不对。听到这个声音,就擅自放下了戒心。
很快,他有更多触感了,他感到自己是站着的,肩上有一只手虚虚搭在他身上。眼前原来是盖着一只手,源源不断地输送暖意。他突然就不害怕了,只觉得身心都暖融融的,充斥着鹅黄色的欢喜。
他索性放开自己的身心,跟着潜意识答:“嗯。”
下一瞬,眼前真的出现了鹅黄色的光点。萤火虫漫天飞舞,映照着茫茫夜色。
天幕一如既往的黑沉。早就被污染的城市已经很久看不到漫天星光的胜景了。
然而鹅黄色的光点渐渐上升、飞舞,消失不见,真像是教科书里写的,小孩子一眨一眨的眼睛。
“就像真的星星一样!”他听到自己稚嫩又激动的声音响起。
身旁的人浅笑了一下,仍是温柔的,像溪流般清澈:“就是星星啊。”
温暖的手轻轻捏了捏陆星柔软的脸,他听到那个好听的声音道:“天一直都是这一片,他是什么样的,只取决于你自己。嗯……哥哥觉得萤火虫是贪玩不小心在人间迷路的小星星,也能像天上的兄弟姐妹一样把高远的天映照地亮堂堂的。”他低下头,笑着看陆星,问,“你呢?”
陆星听了,也欣喜起来,挥挥手,让他凑在自己耳边,小声说:“我觉得……萤火虫是黄色的,天空是黑色的,星星是白色的,白色嵌在黑色里太尖锐了,不好。但是黄色和黑色搭配在一起,就好……”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
那人没有否认,只蹲下来,轻轻问道:“为什么好呢?”
他受到鼓励,继续开心地描述:“这让我感觉很高兴,黄色把黑色映照地不再冷冰冰的,不是华贵的样子……”他着急地打了个比方:“星星是碎钻,是华贵的东西,太遥远了,我不敢碰。”他轻轻拉住眼前人的衣摆,说:“萤火虫是温暖的,像小溪里圆圆白白的鹅卵石,是在地面上,我能触碰到的东西……跟哥哥一样。”
那人抬手捏了捏陆星的脸,手心的温度也和春天薄日一样,刚刚好。
“小星是不是又偷偷吃了糖?说话越来越甜了。”
他急忙再扯了扯眼前人的衣摆,嘟囔道:“哥哥,我说的都是实话!……”
“话”的尾音拖得很长,不知为何,久久没有消停。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忽大忽小,渐渐地有些耳鸣。
陆星倏地想起自己早就长大了,怎么还会这么矮,还会见到哥——
……
哥哥?
他倏地往上看,这次竟然看清了他的脸。
一阵吸力似乎要把他拉出幻境,他来不及多想,只能拼命记住眼前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哥哥的眼睛……那是三月的春水,波光粼粼,荡漾人心。
耳鸣。
他头昏脑涨地睁眼,发现其他三人还睡得昏天地暗,并未醒来。
盯着天花板缓了一会,陆星迟钝地发现这不像是寻常酒店的天花板……强忍头痛坐起来,环视一圈,视线有些模糊,但勉强看得清这里明显是私人住所。
林也还真把他们几个带到别人家来了?
万一是坏人怎么办?万一被绑架了……
想起梦里刚开始的焦虑,他突然有些哭笑不得。梦里真是什么奇思妙想都蹿出来。
对了,梦……梦里后面梦到什么来着?
他下意识觉得那是特别重要的东西,可是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他拼命想往记忆深处探,换来的只有头痛欲裂。
他只好撑住头,使劲揉揉。昨晚好像是喝了蜂蜜水才睡的啊……喝个酒起来这么痛苦……为什么一次次还要喝呢?
陆星一边抱怨,一边惊奇地发现人有时候的确喜欢“犯贱”。
噼里啪啦的雨声渐渐替代了耳鸣,陆星终于发现外面下雨了。八月中旬,下雨倒算平常。陆星打开窗子,打算吹一下风。
凝视眼前窗台上的绿萝盆栽和跳跃的水滴,不觉忘了时间。
眼见雨水一点点凝聚在叶间,待饱满后珠子似的顺着叶脉划落,滴下。稚嫩的童声又在脑海响起:“哥哥……这些雨精灵好可怜呀。”
“小星为什么这样想呢?”另一个声音温和,却也有点惊讶。
陆星仿佛能看见自己朝着身边人招了招手,小小声地说:“它们被天空遗弃了,只能这么落到阳台,玻璃片一样,都碎掉了,碎了,会很痛。”
“这样啊。”少年没反对这样不切实际幼稚可笑的怜悯,反而也跟着起哄:“那我们一起帮帮这些小雨滴吧……”
话音未落,陆星抢答:“那以后我们一起种些绿萝,像大树守护我们一样守护它们,怎么样哇?”
少年也开心地笑:“真是个好主意。
可转瞬陆星又皱起了小眉头,有些严峻地问:“可是绿萝保护雨精灵,谁保护绿萝呢?”
少年似乎早就考虑好了一切,耐心地答:“小星保护绿萝吧。”
陆星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愣愣地问:“那哥哥干什么呢?”
“哥哥保护你啊。”
……
陆星下意识把手伸出去,修长的手指拢在一起,刚好形成一个小小的屏障,替绿萝挡去风雨。
他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昨晚是梦到哥哥了。难怪在陌生环境还睡了个好觉。
雨滴吻在手上,跟哥哥温柔的呢喃一样轻。
是遥远的哥哥在祝福自己吗。
很快,身后传来一阵动静,随后一个男人声音响起:“……星子?干嘛呢?”
……
陆星瞬间清醒,慢慢把手撤回去,恋恋不舍地摩挲了两下,回头撇了林也一眼:“洗手。”
陆星踱到林也旁边坐下。
“你怎么回事,趁着喝醉打算把我们几个拐到哪儿去?”
林也动都懒得动,闭着眼睛抱怨:“你小子真是忘恩负义啊。昨晚可是我一个人把你们三个大男人拖回来的,蜂蜜水给你们兑好了看着你们一个个喝了睡着了我才躺下。”他微微睁眼,眯了条缝看他:“怎么,酒醒了不认人?”
陆星也知道自己承了林也的好,想到昨晚的事,不好多说什么。只好伸手,帮林也把歪曲的毯子盖好。
林也见状,直直对他笑,笑得特不怀好意:“怎么,要报恩啊?小星?”
陆星手上动作停了一瞬,一下子把盖好的毯子重新扯开,说:“不许叫我外号。”
林也很委屈的样子:“诶我没叫你星子啊?小星星也不能叫吗?”
陆星掏出一颗牛奶糖含着,含糊地说:“不行。”
“啊,好绝情。好歹帮我把毯子盖好啊……”林也笑容未变,也不管陆星了,自己动手把小毯子扯出来盖好。
陆星悄悄回头,看到林也的动作,又默默转头回去。
他知道林也肯定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因为那家伙在背后笑了一下。他听到了。
林也真是好不过一晚上。
后面他们在房子里待了一上午,发现陆萤可能真的有事没回来,整理好房间就留了张纸条,写上联系方式并表示感谢,压钥匙下面。
随后一起离开了。
说来也巧,他们走后不久,陆萤就回来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鞋柜上钥匙和下面压着的纸条。轻轻笑了。
他换上工服,又赶快离开。这一上午耽误太多时间了。
他没有管那一串联系方式,他们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是没想到刚赶到饭店,又看到那四个孩子。
他其实有些不敢见那几个人。抛开身份不谈……那孩子太像了。名字也像,年龄也像……不过快十年了,小孩早该长大了,其实也不一定认对。
也许不是他呢?
可不管他认没认错,他都没想好该怎么面对。
但他是服务员,又正是饭点。来都来了,也无处可藏。
他看着在另外一边忙来忙去脚不沾地的同事,又看了看无人顾及的四人,深吸一口气,上前询问:“您好,请问……”
谁知那带着棒球帽的男生十分咋呼:“陆萤!你还客气啥呀?”
啊。
“那请问……”
事实证明,昨晚郝苛并不是着急才风风火火,而是风风火火才显得着急:“就昨晚那一桌子菜一样来一份儿嘛!”
“好的。”他尽量公事公办地问:“请问饮料需要吗?”
郝苛象征性眼神询问了一下其他四个,道:“那就拿四罐王老吉嘛!”
“是你想喝吧。”周圈瞪郝苛一眼。
“你不喜欢吗?”郝苛瞪回去。
眼见他们两人又要公鸡一样斗来斗去,陆萤赶紧记下要求,又顺手摸了几颗糖轻放在桌子上,“……这几天都有活动。”说罢转身走了。
他有些心虚,生怕别的客人听到店里“搞活动”。虽然只是廉价的牛奶糖。
这次人这么多,菜竟然很快上齐了,比昨晚快了一倍不止。
“这家店味道不错啊!不愧是老字号。”郝苛感叹道。
周圈又瞪他:“哪家店你不是觉得味道不错的?我就觉得今天师傅炒得太急了,没昨天的好吃。”
郝苛瞪回去:“挑挑挑,哪有那么多挑的。没吃的才是……”
“咳咳。”林也看了眼静止的郝苛和周圈,笑了一下,善解人意道:“我没事,你继续吧。”
“……不了不了,”郝苛笑笑,“还得您请客呢。别感冒了昂!”
陆星安安静静地夹了一根肉丝。
他觉得这菜跟昨天的压根不是一个人做的。
昨天的菜明明……有种熟悉的味道。
不,不。
还在奢求什么呢?奢求,他能回来?
这个时间他不可能出现。
可能是把菜的味道记混了吧。酒精这种东西,最能制造误解。
陆星捏紧王老吉,企图用手心里的水冰镇发热的头脑。
以后还是不喝酒了,喝酒误事。
眼见一顿饭又至尾声,陆星再剥了一颗奶糖放嘴里含着。他发现这家店活动都没有宣传开,没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
这老板是个老人家,可能不太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活动……哪有活动是送牛奶糖的?白送人顾客都懒得拿啊。
要不之后给老人家出点主意?
其他服务员忙不过来,又是陆萤过来负责结账。
陆星兀自琢磨着这事,无意间抬眼看了下临近的人。未曾想对上了他的眼睛……屋外初秋雨未停,倒似又见了三月阳春,水波阵阵。
突兀地,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双春水一般的眼睛。
似乎,与眼前人渐渐重合。
陆星逃避似的移开视线,没注意那人几乎同时移开的眼。
想什么呢。
过不了哥哥肯定会来找你。你拿别人当他算什么,他一定会生气的。
他和哥哥可是有约定的。哥哥是最守信的人……
不,他是个骗子。
抿抿奶糖的甜水,舌尖那么甜,心里却还是苦涩。
当初就不该装作懂事的样子,不该……真就放任他离开。
他明明就舍不得他。
“星子?还捏着王老吉想啥呢?走了!”
听到郝苛的招呼,陆星才放下那罐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王老吉。
“你说你一脸苦大仇深的干嘛啊,我们聊天你跟个马桶上的沉思者似的,把那罐子捏得咔吧咔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打人呢。”郝苛幽幽地说。
林也笑了:“他可能在给我们奏背景音呢,挺有氛围感,是吧?星子?”他转头揉陆星的头。
陆星只偏头躲过,嘟囔:“三次。”
“什么?星子?”林也没听清,又揉了一下。这次竟然揉到脑袋了,半长头发软乎乎的,挺舒服。
“没什么。”陆星也一巴掌拍回去,懒得解释:“四次了。”
屋外仍下着雨,倒也不那么大了,四人懒得打伞。除了周圈。
“淋雨长不高。”他淡淡地说。
另外三人都笑。
“淋雨还会秃头。”他扶了扶眼睛。
另外两人赶紧钻到小蘑菇底下。
“陆星,你要秃头啊?”郝苛看着围着个灰色围巾闻言动也不动的陆星,不解地问。
“相比秃头,我更担心腰间盘突出。”陆星有意无意地看了周圈一眼。
另外两人又赶紧离开小蘑菇。
周圈反应过来,悲愤又僵硬地转移话题:“陆星,你跟那个陆萤是不是有仇啊?”
陆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本来你就沉默,看到他之后更是沉默的跟哑巴了似的。开口竟然是为了嘲讽我!对人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啊?!”
林也想到陆萤的“故人”,意味深长地看了陆星一眼,对周圈道:“想什么呢?他可一直都这鬼样子。”
“……也是。”
下午一起闲逛了会,因为大学报道的事,其他三人各自离开了。
走之前,林也还贱兮兮地提醒他们在鎏染还能再见。
陆星倒是不急,还有一周时间,他可以在这漫漫雨里慢慢逛。
慢慢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