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星长明 第14章 N.风割雪罩

“而且你不是别人，你是我恩人。”吞云吐雾间，状似轻佻的语气也增添了一丝郑重。

“……明明是你一直帮助我。”陆明不觉得这事可以轻易拂过。

他老喜欢为别人考虑，再别捏地找补。

就像现在。

“哎，行行行……别讨论这个了。”牧野对这肉麻的氛围实在接受不能，向里拢了拢重新套上的外衣，衣领不修边幅地贴近胸口，咳嗽起来。

但陆明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让牧野少别扭些。

眼见第三根烟被抽出来，陆明把那肆意的手摁住了。

对望间，只有枝丫不负积雪重压的声音，窸窸窣窣，劈啪作响。

而牧野似是无意，再次开口。

“对了，你今天的反应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他默默把烟收回烟盒，眼神也移开，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盒子。

……

“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吗？”陆明倒是明白他的不解，没纠结牧野的扭捏。

“为什么？”这一刻，面对一窍不通的领域，牧野成了求知者。

“很难用言语表达。”陆明顿了顿，还是直白地说了：“大概是，以前我以为小星就是我的生命……突然发现他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突然爆发的勇气，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凝望着周围一望无际的雪白，心里忽然沉静了。

“啧，难以理解。”牧野垂眼看着烟盒，挡住了汹涌的情绪。

风呼呼地刮。

“很难理解吧？”陆明声音轻地几乎顷刻就散在风里。与其是问牧野，更像是问自己。

“我低估了小鬼在你心中的地位，不然就不会提出帮你诉说的事……而我此前从没有判断失误过。”微微皱起的眉头，预示他波澜不惊的伪装出现裂缝。

“其实我都分不太清我对他的感情。”陆明眼神也放在那摩挲烟盒的手上，这动作曾经能奇迹般地缓解两人心照不宣的焦虑。

那越转越快的烟盒，似乎泄露了主人的情绪。

“我也分不清，抱歉……你们两眼里的情绪简直是我见过最费解的。”他的声音肉耳可听得急促起来，显然这个动作已经收效渐微。

“懂些心理学并不代表你要替别人渡彼此间感情的劫难。”陆明握住了牧野的手。他比牧野稍矮一点，但他始终是习惯于保护的角色。虽然牧野也习惯做保护者，这一刻，他也成了被保护的那个。

“我该谢谢你的安慰么。”牧野抽了抽嘴角，然而并没有成功笑出来，表情反而显得不伦不类。

风停了，雪白的世界是安静的，而牧野自己用这寂静风雪罩了屏障，恐怕只有刀割般的冷风有办法刮开。

陆明没再说什么，静了片刻终是罢休，他又实在不善言辞，方才的勇气都用完了，现在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心里压着个疑问，也不知怎么说出口。

牧野见状干脆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让陆星那小鬼加入？”

正好问到他最想问的，陆明顺着道：“为什么？”

牧野终于不冷了似的把大衣拉开，侧脸不经意贴近领口：“当然是为了有理由片刻不离他身，你知道你弟弟被多少人盯着吗？”

他语调戏谑，然而表情沉着不似玩笑，陆明心里一紧，缓声问：“怎么回事？”

“这事暂时不能让你知道，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弟弟，对了，你也是重点保护对象。”

陆明眼睛倏然睁大，要不是牧野神情实在认真，他绝对会认为牧野又在说些玩笑话。

然而他不打算问，问了牧野也不会说，他从来喜欢把一切危险揽在自己身上。

“你需要休息了。”牧野没有多说，给了他一个台阶。

“你更需要。”陆明叹了口气，顺着台阶就下了，此事他决定暂时压在心底。

他轻声问：“我们都需要休息一会了……慕姐走了？”

“走了，追小鬼他小姨去了……”牧野迅速恢复了寻常的不着调，转身示意陆明一起走。

两人其实都没什么多余的力气，所以也没找什么僻远的地方谈话，离屋子离得很近。

屋子是陆明和陆星以前住的老房子，一室一厅，有点逼仄，牧野懒得走了，放了外套就凑合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陆明轻声回了房间。

陆星已经睡着了，侧躺着，刘海乖乖地顺着重力耷拉下去。陆明坐在床边，忍不住像以前一样，轻轻理了理床上人的额发。

这几天的事情太多了，让他又有些应接不暇。

这熟悉的触感使他安心许多。

他紧闭了一会眼，想这样放松一下疲劳的视线。

因此他没注意到陆星眼皮动了动，竟然悄然醒了。

一阵酸涩过去后，他再睁眼，那长长眼睫又是闭上的，没有丝毫扇动过的迹象。

随后陆星迷糊得地睁眼，声音轻地几乎是呢喃：“哥，上来睡吧。”

所以他看到的，只是他把陆星吵醒了，然后陆星像小时候一样，让他跟他一起在床上睡觉。

他又想到几分钟前的对话，心里有些复杂，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僵持这么一会，陆星突然起身拉住他的袖子。

那姿势和记忆里的陆星无限重合，却又不太一样。

“哥。”

他喜欢摩挲那微凉的手腕，抓住魂牵梦萦的人，才能感到安定。“我想……”

“嗯？”后面没怎么听得清。

“想要你跟我一起睡。”陆星大声了些。

陆明没法面对这样的陆星，只得道：“我就在旁边……”

在外面停留一段时间，那股冷冽香气更明显了。陆星欺身上去，直直搂住了陆明。

“睡不着了。”陆星头埋在他肩膀上，只留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湿热的气息洒落在脖颈处，有些痒。

陆明顿了顿：“我吵醒你了？”

陆星轻轻摇头，陆明忍不住躲避那磨蹭着脖颈的发丝。

他便追逐上去，贴得更紧：“哥哥上来才睡得着。”

陆明觉得陆星突然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的变化……也说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陆星，他只得妥协。

窗帘已经拉上，一片昏暗里只透了点点荧光，这样祥和安宁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忘记警惕。

他们没再谈话，陆星很识趣地没再多问。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室内终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陆明一向是安静的，连呼吸声也是微不可闻，像初春里，积雪渐渐融化的冰面。

清浅的呼吸声里，陆星轻轻睁开了眼。

那目光，似是死水，一片沉寂，又似乎深陷在泥沼里，在无人知晓处挣扎，隐隐露出粼粼水光的痕迹。

实在太痛苦了，不仅来自发热的身体，心里的纠结将要把他淹没。再无法忍受，放任手臂被自己咬住，其间泄露出断续呜咽的声音。

良久，波澜尽了，紧咬的牙关收回，齿印被隐藏在衣袖间。平息呼吸间，陆星似乎终于下定决心。

门无声地掩上了。

屋外，牧野从浅眠中睁眼，见到来人，有无法掩饰的惊讶闪过。

“你在等我？”他很快反应过来。

陆星径直走上前，拉了木凳坐下，开门见山。

“我知道我哥只是想保护我。但现在不是七年前，我也不是小孩了。”陆星开口：“我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我没必要被保护起来。我要保护他，我要加入你们。”

他不能一遇到跟哥哥有关的事就失控。哥哥自己已经那么难，他不能添麻烦，他得管束好自己的情绪。

他要帮哥哥。

……

他们的谈话很小声，陆星轻轻推门而入，陆明没有醒。

不过大概是身旁没有热源，他中途换了下姿势，整个人蜷成一团，像一只虾米。

陆星悄悄躺上床，顺带咽了几片安眠药。然后卧在陆明背后，轻轻地挪。挪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贴住陆明蜷缩的背面。

“小星……”陆明觉察了动静，无意识嘟囔，还好并没被吵醒。

陆星紧绷一瞬，轻轻应了。

想象中的谈判并没有出现，牧野欣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

态度转变地如此之快。

为什么？

这是他睡意袭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三天时间说长不长。

那天之后，生活仍恢复了常态，慕昭花并没有牧野说的那么空闲，秉着时间不等人原则，每天忙着调查，几乎见不到人影。

牧野公司从国外进军国内，事情繁多，每天也是不见其影。

陆婷婷本来就是回来出差，只不过慕昭花先前查到她的身份，打电话找她谈一谈，就顺便前往，无心细究真相。而今了解了陆星近况，也算意外了结一桩心事，就回国外处理公务了。

—三天后—

“哥，我们到了联系。”

陆星握着陆明的手，等着陆明说话，似乎陆明不给一个让他满意的回答就不肯放下。

“好……”陆明当然轻声应了，陆星却显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嗯？”陆明有些疑惑。

他望向陆星，陆星对上他的眼神，一时间有些游移，最后仍是下定决心似的直直盯着他。

真就这么盯着许久，反倒是陆明一阵热意上涌，先红了耳廓。

他当然能感到陆星变了，变得那么炽热，那是独属于19岁少年人有的朝气。但这变化有些猝不及防，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而且，为什么要一直拉着他……

他们以前的确经常牵手。不过还是感觉有点奇怪。

他细细感受一番，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暖玉裹住，叠叠生温，自己平时感受不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那么冰，而对面的人的确温暖。

不过他的手成了被握着的那个。

……

嗯？

陆明下意识抖了一下，想把手抽出来，这下注意力全放在两人紧连的手上，自然没有注意到陆星闪烁的眼神。

陆星等了他好久，久到行人纷纷侧目，而陆明仍然不知所谓的焦灼样子。他终于败下阵来，有些委屈道：“联系要用手机啊，哥，我们还，还没有加联系方式……你就打算这么口头上敷衍我吗？”

啊，是。

其实七年来世界发展得太迅速了，陆明一直生活在小镇的一方天地里，对于外面的现代化世界其实并不太了解。

陆星说“到了联系”，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找一个电话亭联系，甚至还在偷偷盘算自己带的钱……幸好出发前牧野还提醒他带了手机。

他偷偷松一口气，顺势抽出自己的手。

“好啊，正好我现在也有一个微信账号了。”他轻轻笑了，赶忙从背包里面取出他的手机——牧野给他买的，不收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外面套了个透明壳子，便宜方便。

陆明输了密码解锁，之后突然语塞了，有些为难道：“我……好像不会添加这个。”

他紧捏着手机，陷入尴尬的困局。也许是陆星的热度还停留在手上，竟叫他的手心有些汗湿。

“嗯？这有什么，我来，加上就行。”陆星接过手机，并不显得惊讶，也没有询问，这让他少了些羞愧。

“好啦！哥你看，很快的。”陆星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充满笑意地把手机还给陆明，一瞬间，锐利的五官弯了又弯，像三月融化的冰川。

陆明接过手机，低头查看，最上方久违有个新联系人。

“小星，你的名字怎么比他们的暗……？”他有些迟疑地问。

“那个，因为我把我自己设成了顶置……哥你不想我在最上面吗？”陆星犹豫一瞬，特意强调：“只有我在上面。”

“那你姑姑她们……”陆明细细一想，还是觉得这样才合适：“陆星的姑姑对小星好，我该放在一样重要的位置，你慕昭花姐姐同样如此，牧野是哥哥的恩人，哥哥也同样……”

然而陆星的脸肉眼可见得耷拉下来，他虽不解其意，还是补充道：“诶？那哥哥还是只顶置小星一个吧？”

“不是、不用，哥哥想怎么样都行……”

“小星当然最重要。”见陆星踌躇，陆明声音不大，却很认真。

……陆星呼吸一滞，感觉自己顿时又烧起来了。

不知道怎么接话，陆星轻咳一声，低头打开微信。

最上面的位置终于等到了最该在那里的人。

“^v^”

一个眉眼弯弯的脸。

未曾设想过，却意外符合。

“这是？”陆星忍不住笑出了声。

“啊，这是牧野他们方便我联系帮我弄的微信号。他们说名字很重要，是现在年轻人看人的第一印象，我看它这个微笑很有礼貌……”而且还有点可爱。

陆明也有些微妙的感觉，忍不住解释很多很多。

也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些什么。

“啊。哥，那你觉得这个微笑怎么样？”陆星心念一动，把那个瞪着眼仁的微笑着的表情给他看。

“嗯？很亲切啊。”陆明不解其意，但看到表情和煦的笑，也决定回给它一个浅笑。

“这样啊。”陆星循着那笑意，几乎能探向眼眸深处，顿时有些乱了心神。他本就不在意那些所谓的什么表情什么意思，哥哥欢喜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且，如果所有人都把这看作别的意思，那它最原始的意思不就是他和哥哥之间独有的秘密？

心念一动，他就发送过去他们微信之间的第一条消息：“你好，哥哥（微笑）”

“嗡嗡。”

面对面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交流？陆明当然不明白。但这一刻他没有思虑过多，也顺应了本能。

“你好，小星。（微笑）”

也许是外界太过喧嚣，震得彼此心里也像有了场山崩海啸。

“哥哥，我该走了。”陆星率先打破了奇异的氛围。

“好。”陆明似乎才回过神来，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道。

“嗯……”

陆星晕头转向地走了。

走了才几步，他忽然停下。

回头，转身，上前。

他给了陆明一个措不及防的拥抱。

“啊……怎么了？”陆明被勒得有点紧，好在只是一瞬间。

“哥哥，我会想你的。”陆星低头，把脑袋埋在陆明脖颈间，轻声呢喃。

“……”陆明似乎哆嗦了一下，沉默几瞬，罕见没有立刻答应。

随后不可控制地轻皱起眉，垂下眼帘：“小星，想哥哥干什么，别想哥哥。”

陆星没想到会是这个回应，但也很快回过神，只反问：“那哥哥会想念我吗？”

“……”陆明呼吸滞了，这一静，陆星这才意识到周围人潮汹涌，喧闹嘈杂。

他被这喧嚣拉回了现实。

“哥，我真走了！”陆星没再等待答案，时间也确实耗尽了，而他心里明白，哥哥肯定是和他一样的，就够了。

“一路平安。”陆明似乎松了口气。

“谢谢哥哥。”

望着那身影远去，陆明这才喃喃自语：“当然会……”

当然会想念你。

很奇怪，现今只有当声音散在喧嚣人潮里，他才有说出这种话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