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星安处是吾乡 第161章 一场交易

“你逃到何处去了？？”

星华问出此句的时候，语气平淡、言辞平庸，但星宸知道，那只是分情轮回决的不得已。她心里一定很急，而且急得要命。

“逃？好用词！本公主不就在这里么？在你身后，转过头，就能看见了。”

星华刚扭过脑袋去，眼前就是一黑。有双冰冰凉凉的小手就捂住了她的眼，阻隔住了她的视线。

当下傒城，城中央方圆几里的土地，皆在星华延伸出的感知中。此前为了寻找星宸，她冒着反噬将意识扩开，诸般繁音皆入耳，有鸡鸣、有人声、有鼎沸、有流闻，却无星宸之一音。

而今，星华耳中心前，全然只剩下了她一个，鸡鸣隐、人声熄、鼎沸平、流闻匿。

“你……”

“先别睁眼，猜猜，我是谁？”

星华却没有同她玩闹的心思。眼周肌肤真实的触感，令她瞬间瞪大了双眸，极其震惊地将扯过那双小手，握在掌心里。

像个…凡人孩童！

眼前，是个总角之年的女娃娃，柔嫩的肤体胜似羊脂白玉，一眼瞧，生得冰清玉洁。

她的长发均匀布散开，容颜好似星华缩小了一百万岁的样子，淡眉百面冷妆，带着不符合她这个年岁的老成与冰寒。

孩童仅有半身，没有双足双腿，本应当是纤腿小脚丫的地方，替之以一串渐渐细微的云雾。

她漂浮在半空，宛如一朵牵在星华身上的“寒云”，又颇像仙界司雪的童子，好像下一刻，就会给这间房里带来一场“散雨梨花白”。

“此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星宸，你何来的实体？还有…离开？你这又是怎……”

星华仅存的“理智”，显然不甚够她用了。

“雪童子”抽脱开小手，招牌似的冰寒一笑，竟让星华莫名觉得亲切：“好了好啦！华妹妹，本公主可没长好几张嘴，答不了你那么多的疑问。才一晚上不见，你就想我到这般地步？”

“才没有！我只是……”星华立即出声反驳，但在童子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中，又无从遁形。

话音很快没了半截。

星宸自得意满地飞近前来，小手托起星华的下颌：“昨晚本公主黄粱一梦，瞧见了些许妙趣的构象，便趁着你入定窃来了法力，塑了半个身形。让往后的交谈也能顺当些。”

“仅如此？”星华瞪着小童，实在佩服于她“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

当她三岁？蒙她？

塑造形体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连日来，星宸的“放肆”与日俱增，就连星华这个“算是”本体的存在，都快要压不住她了。

“就如此！”

星宸略微一撩，将星华的脑袋撩偏过去些。她冷冰冰地笑着，一副“我是你姐”的长者做派：“华妹妹，你还能不相信姐姐的话？本公主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你……你……”

照例，星华被她自己憋得说不出话来。

“每日一调笑”过后，星宸清了清嗓口，正色道：“咳嗯～～～华妹妹，你放心，都说了本公主还没打算走呢！管好你自己就行。”

言毕，她不由分说地飘起来，向星华的眉心一钻。于是童子消失，而在冰海岸际濯足的那位星宸冰女，重归往常。

星华愣神在当场。

与往常没什么不同，星宸一如既往地古怪性情，她的本源依旧盘踞在星华的意识之海边缘，溅起的浪花，即是她存在的证明。

但作为“星族长公主”的直觉告诉她，这一晚，星宸似乎哪里变了。

而且变了很多。

…………

昨夜梦中。

“闹够了？”

南极长生大帝的话音在星宸耳畔响起。仅剩下半个身子的她无法理解，为何南极长生大帝非要给她续上这段“梦中命”？

他的回答是……

“本君向来秉持‘今日事，今日毕’的态度。别这么轻易就死了，你要谈，那就今天谈！”

南极帝君唇角下挂着团未擦干净的血迹，如是说。

星宸眨了眨剩下的那只眼。南极长生大帝竟然用他宝贵的仙力修为，毫无保留地汲引灌入星宸的残躯。

已经碎裂的眼珠、牙齿，断无的胳膊，无法回归。但星宸已趋近消散的半截身子，却在南极长生大帝的努力下得以稳固。

确实不值得，但……

南极长生大帝与星宸的骨子里都有种执拗，或言之：“不择手段的偏执”——星宸对此倒是同一般欣赏。

“喂，你吐血了！赶紧擦擦，嘶嘶～真难看！”

没了门齿，星宸连说话都漏着风，空洞的口里，牙都剩不下几颗。

世间谓之美人，应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显然，如今的星宸与“美人”两字属实不太沾边。

“说话漏风就闭上嘴吧！好歹让本君留点好印象……”

南极大帝无奈地拂过，将嘴角那一点血迹便隐去在他的袖口。

“哼，偏不！嗯～你不愧是我家小星歌看上的老家伙，鹤发童颜，倒生得标致。”

即便伤成这样，即便说话漏风，星宸还不忘像撩星华那样，用仅存的那只手，颤巍巍地抬起，托住南极大帝的下颌：

“你瞧瞧你，明明不爱她，明明就图我们姐妹三一个婚约，一个承诺，一个星族长公主的名分。大费周折地演这么一出若即若离的戏码，顾清风、曜华，分饰两角，何必呢？我看得都嫌累！

南极长生大帝反应，简直和彼时的星华如出一辙，他呆住了。

她竟然什么都记得！什么都记得！

这不应该啊……

就连他属于普华天尊那部分，此刻也没了声息。

他们看似天衣无缝的谋划，看似毫无破绽的轮回，就此被星华的“恶”，一语揭穿，曝于天化日之下。

“指不定，当初你同我那愚笨的华妹妹，正大光明地一说：‘哎呀呀呀，好个漂亮的星族小姑娘，本君要娶你当帝后’！这桩婚事，说不定就成了呢！”

星宸玩味一笑：“对～～就是这种‘错愕’的表情！太美妙了！麻烦帝君阁下再多保持一会，且容本公主仔细欣赏一二。”

乾坤牌里，于那黑色雷霆斩灭的星辉，黯淡破碎成万千片，成了行将就木的世界中唯一的光亮，映照出他们的脸庞。

当一方世界破碎了天穹，翻灭了土地，唯一容得进退余裕之地，只剩下了他们相拥漂浮的半空。

这本应当是“末世图景”作衬，“帅帝君与败美人紧紧相拥”的唯美一幕，却给星宸演成了她一个的“独角戏”。

滔滔不绝。

星宸滔滔不绝，全然不符合她寻常时的冰寒气质。而南极长生大帝和普华天尊，明明同一躯体里有两个灵魂，巧舌如簧的“巧嘴”却像是被坚冰冻结了，说不出话来。

“你说句话呀，南极大帝！你忽悠星歌时的巧言令色都跑到哪里去了？”

星宸笑地愈发嚣张，咧出一口无牙的疯婆子样：“堂堂帝君，敢做，还不敢承认？真是好笑！”

许久之后……

“星宸，你活得，确实比她们俩通透。”

南极帝君脸色发青，在明灭的光影下甚至有一丝狰狞。他深吸了口气，冷声道。

“哦哟哟！哦哟哟哟哟哟！日理万机的帝君竟然还记得本公主的名字！真是太不容易了！”

星宸大惊小怪、阴阳怪气地讥嘲他：“我还以为你会像对待星歌那样待我。瞧瞧你是怎么冷落星歌的？‘分魂’啰！‘你不值得我拯救’啰！还有那句——‘本便从未拿起，谈何放下’——我愿称之为，精髓！”

一语戳中，南极帝君的发梢处绷起一道青筋。

“你就没想过，将来如有一日，我那傻妹妹发现了你做得一切，撒的谎，她会如何作想？恨你一辈子，不过分吧？”

星宸扁起唇，假惺惺地要掉眼泪的样子：“到那时候，我也不在了，与她融为一体，就没法再帮你掩饰啰！你再后悔也就晚了。”

“原来是你？”

此话一出，南极帝君与他脑袋里的普华天尊，同时划过一道电光火石般的明悟。

分请轮回的“三重轮回”，是一分为三的星华必须经历的三道坎，少掉哪一重都不行。

而在他们的诱导下，第一重“星歌”和第二重“星华”融为一道。“凶险以极”虽不假，但也让这幕戏极易出破绽，算漏了某个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星宸自己的轮回呢？

独属于她的轮回，远未到来。于是，“星宸”在这两重轮回里，就成了和“南极帝君”，“普华天尊”一样的“局外者”。

南极长生大帝与普华天尊所做得一切，星宸都知道，而且清楚明白的很。

她才是那位真正的看客，将戏子们拙劣的演绎尽收眼底，摇着折扇品着茶，戏谑着、调侃着死生情与无终爱。

“既然都明白过来了，不如我等来做个交易？如何？”

从此，星宸已不满足于当看客。既打定了主意要掺和进来，星宸当然要配合着，出演他们的戏。

…………

混沌中，一道裂缝撕扯开，又在原处迅速弥合。

赤色的雷霆席卷而过，在消失的那瞬堪堪遁出。

噼咔！

脆响一声，跟随帝君好几个“万”字纪年的乾坤牌，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顿悟出灵智的那天，就被它的“主君”和将来可能的“主母”一通摧残。咔！碎了～～

南极长生大帝怀抱着仅剩半截身子的星宸，飞出，未曾回头。

一件足以容纳小世界的灵宝破碎，甚至都没能引起他的任何关注。

天地入画，在星宸独眼前铺展开的图景，还是那幅浓墨重彩绘成的山河图。

记忆全盘归复，星宸遂以挑剔的眼光扫过。比起南极长生大帝丢给星歌的“山河社稷图”，她这幅图，还是略显寒碜些。

奇石盘桓，巉岩耸峻，凋敝萧索。图上的黑色圆洞一如往昔，身遭周转着一横一竖两道光环，从来时的素净中，多添了几笔光彩润色。

戏台顶，朱红木柱、琉璃顶瓦；戏台下，苍翠玉凳、奇石化桌；台中，广幕苍白、光影明灭。

一切存在照旧，唯独那几个象征着“星华”、“星宸”、“顾清风”、“南极长生大帝”的提线傀儡不见了踪影。

“它们呢？”

星宸问道。

南极长生大帝瞥了眼空荡荡的戏幕。无论心中如何沸腾，无论面色如何发青，单从他的话音听来，依旧难辨喜怒：“你都有能耐找到这里了，还要那些弄虚作假的人偶作甚？”

“哦……”

星宸好整以暇躺在他的怀里，舒服的很，没有任何“男女授受不亲”的负担。

就像星华拿顾清风当过“床”，星宸直接拿南极帝君本体当“床”，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帝君低下头，在她耳畔细语：“麻烦你，闭上眼。”

“嗯？为何？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任星华来、星歌来，一场风流阵仗都免不了，奈何她是星宸。

星宸，无存感情。

然而帝君等不及那许多，见星宸的身躯趋于稳定，他丢下一方紫帕子，直径盖住了星宸的双…不，单瞳。

“喂！你干……”

轰隆隆！

强光。

闪耀如凌霄天柱的宝光，自无垠远飞射而来。没让他们等上多久，往昔的河流便从两仙面前——画外，奔流而过。

那是星华因分情轮回决而丢失的记忆，长河铺展开，淌向无垠的“此”与“彼”。乱流、漩涡、深渊，险恶接连、无穷无尽，似要将一切陷入其中的生灵揉碎淹没。

但星宸在这里。

不似初见之时，坦诚布公之后，只需她心念一动，长河一切艰险恶阻就会停滞下来。宛若面临一手难棋，落子之前，时光便会绵延到无限悠长。

“那强光…你早知道？故弄玄虚！”

星宸哼哼了一声。

南极长生大帝的好意被当了驴肝肺，他也不生气。属于雷霆帝君的过往告诉她，和这位分魂打交道，比星歌与星华都要难上许多。

约莫，想攻下星宸，怕是连他这本体都做不到。

帝君手中多了块长布巾，将星宸烂完了的下身包裹起，总归不止于太过扎眼。星宸被他放在石桌上，除了转头能望见他，独眼所能看见的全部，仅剩下画外的璀璨时河。

“仔细瞧瞧吧，这是她的回忆，被分情轮回剥离之后，而汇聚成的河流。美么？”

南极帝君点了点她的残臂，指向遥远的彼方。星宸顺着望去，她才不懂得什么“美”与“丑”，但她的理智说：“星宸，此时应当说些场面话”。

于是星宸说起了场面话，带着星华丢给她的傲慢。

“那是自然！她的父亲赋此诗曰：千重华彩掩明月——意指星华的未来。我等回忆之炳煌，理应璨似星辰！你那些丑陋的修修补补，实在不配出现在那条河里。”

不配？

南极长生大帝倒还没说什么，性子略急的普化天尊当先藏不住了。一束翠光从帝君的眉心处飞出，浮在星宸的面前。

“你个老妖婆，还不配？不配，你星华早该在那时候，就别招惹上那老家伙！”

和本体的沉稳不同，普化天尊的性情就形似星歌，是南极长生大帝的另一面：“也许，我等是不配，谁不知六御之一的南极长生大帝，是广纳妃嫔侧室的风流帝君？但你无法否认，星华命里，已有我们的存在！必有我们的存在！”

“你是…顾清风？普化天尊？”

一记“老妖婆”，没能挑动起星宸的心弦。她不老，但的确像个妖婆——星华的恶之存在，谓之“妖婆”并不过分。

“你不生气？”普化微微一愕然。

星宸翻了个白眼，扭头向沉默不语的南极长生大帝：“帝君呐，你这分魂也是位逗趣仙儿，难怪了顾清风让华妹妹念之不忘。但，能否让他老仙家闭会嘴？这么一打岔，我等的交易还没谈完呢！”

“喂！”

“普化！够了！回来！”

多少回了，雷霆帝君总会挑选合适的时机，打断普化的存在。而在星宸完整的回忆里，他们俩这么吵架，为了星华与南极帝君，已经吵了足有几百年了。

每回的结局，向来都是普化天尊气急败坏，而星宸志得意满。

当另一位雷霆帝君不见了踪影，画中天地仅剩下他们两仙之时，星宸便要开始谈条件了。

“帝君，简以言之，本公主的诉求很简单，就一条：保护那不成器的华妹妹！哪怕你用婚约束缚她，哪怕你用‘补帄’欺骗她，甚至哪怕你囚禁她。当只笼中鸟，也好过被南极仙翁和长桑公子盯上。”星宸正色道。

“你的条件？说完了？”

帝君目中闪过一道精光：“你又能给本君带来什么？”

在时光之河的见证下，星宸巧笑莞尔：“你所欲，所图谋，有关星华的一切！本公主会在此后的轮回进程中配合你演戏，陪你撒谎，让星华…星歌不会察觉出分情轮回的任何真相！”

噼啪！

帝君的周身烁起细碎电弧。

无疑，他心绪极其激荡。

思虑？咋舌？震惊？良久，南极长生大帝终于明白过来——属于他的机缘到了。

原以为星华那边才是重中之重，他为此还特意把普化拉进来，捏造了一个名为“顾清风”的凡人构象。熟料，那位被他忽视了的冷漠冰女，才给他的谋划带来了最大的裨益。

“你究竟图个什么？你也是星华的一部分，作为分身，本体往后的哀默寂寥、灭情绝爱，你都不曾考虑过？”

他如此问道。

“本公主这勉强算是…自救吧？南极仙翁和长桑公子引她入歧途，究竟为何，本公主不知。那些上古隐秘，就靠你去求索了。”

“另，你同星宸——星华的恶，谈‘情’？未免痴心妄想了些？那些我都不懂。这世上，就没什么不能牺牲的，哪怕是星华的未来。”

她如此答道。

“成交！”

未有过多顾虑，南极长生大帝必须抓住这难得的机缘。而另一边，星宸颤巍巍地抬起独臂，等着帝君与她击掌为誓。

在时之河的辉光下，两只狡猾的狐狸互相对笑着，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一闪而逝的精明。

啪，啪，啪！

三声响掌，于是交易达成，南极长生大帝与星宸之间也有了个约定。恰如当年情景，曜华与星华“保护星歌”的约定，一般无二。

仅是这回，它关乎到星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