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星安处是吾乡 第159章 寻仇与构陷与心若死灰

相逢了，见面了，星歌便知，此事不能善了。

花环闹了回凌霄宝殿，搅了玉帝与西王母的兴致，凭着就是从迦蓝池里带来的‘迷途’魂魄——玄冥上神的残魂。如果没有这一遭，兴许流苏这关，星歌算是过了。

这几天，她浑浑噩噩，也没在意过玄冥上神的残魂被玉帝弄到了何处去。整个仙界更是一点消息也无，流言蜚语早就不胫而走，却都是语焉不详。

没有神仙知晓，在玉帝已经“封天乐，灭玄冥”的天旨当下，那位坐于凌霄宝座的皇，会如何处置与抉择：

……

——若再封玄冥为上神，那就是在打他自己旨意的脸。

在未经证实的情形下，随意灭去一位上神的“神位封号”，又另封天乐仙子为新上神。如今再草率地改回来，形同儿戏，如何堪配玉帝之位？

无疑，这对玉皇大帝的威信是沉重一击。

……

——若不封呢？

不封，又是弃玄冥旧部、北方诸神，乃至与玄冥交好的三清守卫流苏于不顾。

没了这个交代，不仅难以服众。甚至，连仙界的神仙都会个个自危，宵小之辈亦会蠢蠢欲动。

这是个很简单明了的理儿！

这么下去，但凡下界渡个劫，就会弄丢神位；就会冒出个其他神仙取而代之。那之后谁还敢苦修渡劫？谁还愿为仙界尽忠尽瘁？

莫谈这些，单论此中一条：只要某位神仙与另一仙有矛盾，谁谁都能趁着渡劫之机暗中使个坏，再扶持一个小神上位。骗说：“自己就是失忆的那个神仙”。

让己方势力替掉对方的神位，岂不是轻而易举？

无疑，这些在玉皇大帝眼中，都是极其糟糕的苗头！

绝不能开此先例！

……

最终如何处置，就连星歌这位当事主都未能得到任何消息。很显然，玉帝是想将风头先压下去，再从长计议。

甚至，“从长计议”的法子还不一定走得通，玄冥上神一事牵扯实在太多了：

首先，玄冥一脉，于古神中威名不浅，首当其冲要安抚了古神们。

其次，玄冥与流苏交好，流苏象征着三清的脸面，又不能得罪这位灵宝天尊的高徒。

再者，北方神与南方神不和已久，星歌明面上投身南极长生帝君一方，还必须顾及两方神明势力的均等。

足可想见，近些日子里，玉帝定是在他的寝宫里发了好一顿愁。难得权衡之术玩了几千几万年的他，也有这般举棋不定的时候。

结果，玉帝的“压风头”，让闻讯从三清天匆忙赶来的流苏，在仙界如没头苍蝇般乱闯了好几天。连后半段庆贺会的邀请也给错过了。

顾及到身份与颜面，流苏她当然不能在这“普天同庆”之时强闯凌霄殿，去找玉皇大帝当面对峙，故而只能着急地四处打探着“天乐与玄冥”的消息——前日往昆仑，昨日拜勾陈，今日听说鸟族收留了与“天乐上神”关系匪浅的五色鸟族，又急忙赶往鸾鸟族的驻地。竟然恰巧碰上了鸾鹓族被灵魔袭击，整个鸟族大乱。

这可不巧了？

流苏率领的“三清天兵营”，在月余里得三清之令，于六界各处阻击灵魔族蛰伏的厉害妖邪。她本身斩妖除魔、战功赫赫，手下的天兵也磨炼得进退有度、令行禁止，与鸟族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鸟儿可不同，大大减少了鸾鹓族守卫的伤亡。

五色鸟族因族仙大多都遣出寻魔，内部空虚，枫山也遭到了灵魔族“捎带”的报复，死伤了不少老幼妇孺。这还是在微心拖着病体出山，强撑着与蠹虫族某一“邪蛾”支脉周旋，才堪堪击退了那些虫类灵魔。

本着“有求于仙”和“相识一场”的缘故，流苏的“天兵营”也帮助了五色鸟族防守御敌。

诚然，羽鸾真翎最终还是在叛者的暗相协助下失窃，整个鸟族却对这只“天降神兵”感激有加。不仅寻来最好的医官替受伤的流苏诊医，随后更是派遣鸟儿，将“天兵营”里的伤病者送到药王这里来诊治。

在五色鸟族中，被奉为上宾的流苏得到了微心诚恳的感谢。同时，她也得到了她想知道的一切——关于“天乐上神与翻天镜”的前因后果。

作为将领，流苏也十分体恤几个因魔灰而昏迷的部下。潦草处理了回，她便顾不上己身的伤，赶紧跟了过来。

故事说到这里，关键坏就坏在：“流苏跟了过来”。

如若玉皇不压风头，将一切告知流苏，流苏就不会急着打探消息而四处奔走。

如若她早来晚来鸟族哪怕一日，也就不会撞见灵魔族袭击，更不会折损了部下

哪怕…她不那么体恤下属，两女也就不会在这般尴尬的时机、尴尬的地点，毫无预兆地碰上面。

在种种很难不怀疑是“设计、计谋”的机缘巧合之下，流苏与星歌，还是“相逢对面”了。

流苏那怒目忿然的模样，如何看也不似要来妥善交涉的模样，倒像是…“寻仇报怨”来的……

这些日子，真是倒霉透了！

星歌仰天哀叹，将无力无措的表情生生憋回去，心如死灰。

…………

“天乐道友，你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真是让本将一顿好找！”

流苏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宝光灼华的容颜里铺满了冷峻。场中氛围顿时紧张万分，堵成一团鸟族和小仙们虽不知这二位间有甚纠葛，但瞧着这架势，也绝不是“老友叙旧”的程度。

流苏上仙？灵宝天尊之徒？

天兵天将们，妙音宫的侍卫们，还有拿来凑场面的仙娥，当中有不少是从凡间修成正果的凡人。彼其飞升仙界后，在飞天神台领教的“第一课”，就两字——“认仙”。

直到他们将仙界身份尊贵的神仙们认个遍，都记住了，飞天神台的神官才容许他们进入仙界。以免飞升者在无意中惹了仙界某个厉害角色，这些教授仙界礼制的神官们，也免不得被一顿数落。

流苏上仙，三清守卫，灵宝高徒，赫然位列在“绝对不能惹”的神仙榜单中。

“卑职参见天尊高徒！仙上，此乃上神尊驾，还请您移步贵足，免得我等失礼冒犯到仙上。”

肆零对着流苏恭恭敬敬地施礼，一句“天尊高徒”，一句“免得冒犯”，言语足够客气，但也拐弯抹角地提醒她，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阻拦一位上神。

“上神尊驾？好一大言不惭的说辞！”

流苏却若未闻，一步一步欺近，眼中仿佛燃烧着元黄灵宝之烈焰：“这世道，不如用你师父的话作比——当真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偷来的上神，就算是‘上神’么！”

轰！

众仙哗然。

其中，星歌既听到了小仙们的惊叹，鸟族众仙的疑惑；更有上神尊驾天兵们的警惕，与那位肆柒侍卫——荧惑的不明所以。

公主殿下，又在何时惹上了这位？

在群星的视线之外，天华宫纵然于六界无所不及，也终归有盲伥的角落存在。翻天镜里发生的一切，荧惑与整个天华宫皆不知。

流苏的存在，即是天华宫对“翻天镜一事”谍报中缺失的一环。因此，在今日，流苏与星歌的撞见，才成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偷来的……

星歌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该如何辩解？她能如何辩解？

当中故事，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的清楚。流苏找她来兴师问罪，她除了受着，还能如何？

“星歌…上神，您有伤在身，此女又来者不善。若事态不可收拾，荧惑只能先道一句‘抱歉’，暴露身份护送您先行离开了。”

侍卫肆柒——也正是那位天华宫的首席，华姐姐的拥趸，“荧惑守心，于国为灾”的星族荧惑所假扮的身份。他的传音声响起在星歌的耳畔，一如既往，从未与星歌商量过，也从不在意“孰是孰非”。他一贯只是执行着星华的命令——“保护本公主的分身”。

“她就是来找我的！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劳您大驾费心！”

荧惑也好，天华宫也罢，他们管得太宽了！星歌这几日的憋屈，可算是找到了个由头，被一股脑儿的宣泄出来。

她也知道，荧惑是远在天边的华姐姐派来保护自己的，对站在自己这边的神仙撒气，着实无用以极。

于是，星歌直起腰身，凭着骨子里仅存的那点力气，小手一点点拨开簇拥在她身前的仙娥与天兵。将那名为“守护”，实则“监视”的牢笼渐渐粉碎。

“上神，您……”

“给我滚开！”

星歌猛地跺足，属于玄冥的寒气凝成一股旋风，将一时不察的守卫们刮得东倒西歪。然而，此时的她与全盛时期相去甚远，仅是如此，就让她力竭跪倒在了地上。

“那是玄冥哥哥的……”

流苏眼前恍惚了一瞬，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她与她的玄冥哥哥踏浪于北方仙海。玄冥手里凝出一朵冰花簪子，带着玄冥的气息、他的气息，镶在了她的发髻中央。

从前的玄冥就是坨“铁疙瘩”，对流苏不冷不热，对离朱也止于知己，谁又知道他究竟是“龙阳之好”，还是“神女襄王”？在星歌看来，也许，自己这位“前世”原本就没那么多的想法：与离朱不过是同僚共饮，与流苏不过是好友赠礼。

然而恰恰是这些随意的举动，却都撩拨到了这两位的心弦，被附会了太多太多额外的“情”。

只能这般评价：前世的玄冥“有桃花运，却没那个桃花命。”

“是！我这一身仙力，至今为止的仙位与命格，原原本本都是属于那位玄冥上神的。”

星歌瘫在地上，却昂起头颅：“流苏姐姐，我曾经就是朵平凡的小花，随着师父、师兄修行不辍,那样的日子多好啊！到了仙界，一朝被司命星君附会成了上神，你以为我很想？很得意么？”

“你看看，请您看看！我这些日子，受得伤还少么？”

星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竟当着一众神仙的面，撩起了后背的衣物。围观的小神仙们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抬袖遮掩，还在意所谓的“礼数”。可当有一胆大者从袖缝里瞧了眼，开了这个头，便有越来越多的神仙缓缓放下袖、放下手，为之惊叹。

很难想象，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会同时出现在一位娇小柔弱的女仙身上。就连看惯了沙场生死的流苏都为之沉默。

说来惭愧，她背上的伤还没这位“天乐上神”多。

“你不去寻那些算计、戕害玄冥上神之辈的仇，却缠着我不放，究竟是为何？本该你的玄冥哥哥受得罪，如今换成了我，是我在替你的玄冥哥哥担下这些！你可知！”

流苏无言了好一阵。

她虽然震惊于星歌浑身的伤，但“神仙自古多无情”，他们只对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一切关心。要想让她同情同理星歌的遭遇，仅凭几句一时的说辞，绝无可能！

“流苏看到了！请上神自重！可那又如何？玄冥哥哥的残魂被阿修罗王送回仙界，死生不知，而你占据了他的仙位、他的本源碎片却是不争的事实！”

同是为了“爱”，流苏亦分毫不退却！她微微躬起身子，抽出腰间的剑，银白色的剑身上燃起宝光四射的焰，旋即，又渐渐变得透明，融入天地之于“一”的道。

道者何？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故至乎神无方而易无体，而道可见矣！

流苏修的道，继承了三清灵宝天尊的元黄气，接续了梵境燃灯古佛的衣钵体，已趋“变化无极”之境地。用常言道，便是距离真正的上神，仅剩下一步，一劫。

玄冥，或许就是她的情劫。

“上神！退后！”

最先开口的并非那些个正经天兵，而是混入尊驾里毫不起眼的侍卫肆柒，荧惑。他这么一喊，反而让其他警惕万分的天兵们一愣，惊疑地左右张望。

妙音宫的侍卫伍长肆零，面色一紧，赶忙呵斥了声荧惑假扮的肆柒：“你不要命了！”

这种时候，谁敢出声？

打破这脆弱的平衡，他们都要倒霉。

这架势，动起真格来，小仙们的热闹多半是看不下去了，还会被殃及池鱼。鸟族与小仙们纷纷往药王洞里涌去，接引使女们还想过来劝架，奈何被仙群推搡挤在了洞口，只能反身往洞里跑，寻找能主事的出面调停。

整个药王洞里，恐怕只有药王他老仙家有这个身份了。

“你要如何？”

星歌盯着她，盯着流苏手中消弭于无形的剑，这让她想起了曜华的承影，那把救过她性命的“神霄玉清”。

“还请天乐道友归还玄冥哥哥的一切！流苏可以承认您上神的身份、地位，只要，你将一切物归原主！”

流苏说得容易，而星歌呢？她该怎么还？去死吗？

“说得倒轻巧！你玄冥哥哥的碎片和凌绝仙气早已与我融为一体，你教我如何还？死？”星歌没管身后天兵仙娥们的惊呼，拼命向前又挪了几步，竟单手抓握住流苏无形的剑尖，送向自己的脖颈：“来啊！要我还，你就杀了我！杀了我吧！我死了，你的玄冥哥哥说不定就回来了！”

“上神！”

无形的火焰，锐利的剑锋，舔舐着星歌的手掌。她的手心里渐渐划出一道裂口，血肉翻卷，燃出焦炭色的死皮下，是深可见骨的筋肉，是断裂后又被烈焰烧灼而黏起的血脉。

流苏愣住了。

在见面寻仇前，她曾屡次设想过，自己会看到一个“恃宠而骄”，抑或是“猖狂得意”的“贱婢”、“坏胚”天乐上神。如此，她拿回属于玄冥哥哥的一切，就显得理所应当、心安理得。

但天乐这厢是什么意思？耍赖…还是…一心求死？

“你放手！我……我……”

流苏还是第一回遇见这种情形，她反手拽着剑，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啊！”星歌疯狂地呐喊。

像啊！像极了彼时，她们在乾坤牌里大战。星歌脸上被划了一剑，在分情轮回决的影响下怒了，找流苏拼上了命。

而这回，星歌在分情轮回决的摧残下早已千疮百孔。她这还真不是在耍赖！寻死觅活闹上吊！曜华的冷淡、微祤的决绝、李青莲的蒙冤，在那一瞬山呼海啸地涌来，甚至让星歌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念头。也许就像华姐姐说得那样——唯有死，可明志、可逃避、可淡忘。

反正她星歌贱命一条，怎么都要回归成为星华的一部分。如果她去死，就能让一切回归原常，能让一切变好，死又何妨？

然而，哀怨悲凄过后，星歌很清楚地明白，这并不可能。

孽根已经种下，即便她立刻去死，一切也不会改变！星歌向流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不畏死，她畏生。

“你放手！！”

流苏急了。她浑身仙光大盛，猛地一缩再一涨，星歌便在巨力的撞击下瘫回了地上。那只手掌心里已经烂得不成模样，若是再晚些，恐怕星歌就会真正失去一只手。

剑尖，颤抖着。

两女谁都没落得好处。流苏瞪着地上双眸隐隐血红的星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那么一瞬间，她神魂本源里的冲动，险些让她失去了理智。

就这么一了百了，杀了她好了！她必须夺回属于玄冥哥哥的一切！

然而，稍微想想也知，此乃大忌！

她是灵宝天尊之徒，在药王洞口，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之下，杀死一位上神？那是连师父都堵不住悠悠众口的重罪！

流苏的理智告诉她，必须寻求别的办法。恨，怨，仇，杀，仍是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两位仙子，在鄙洞前大动干戈，是为何事？”

终于啊终于，事态已经紧张到让药王都顾不上钻研他的“忘忧萱草丹”丹方，出来调停了。微祤作为高阶弟子，也低眉顺目地跟在药王侧后，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见此，星歌的心里又是一痛。

“哼！药王仙上请了，本将与天乐道友有些私下恩怨，一时情急，请药王恕罪。”流苏几个受伤的手下，还等着药王的药，她知道，今个算是让星歌逃过去了这一劫。

医者，历来不得涉入仙界的纷争。药王似乎打算将‘和事佬’一职奉行到底，圆场道：“二位仙子，皆为仙界同道，还是以和为贵最佳。老夫观流苏仙子似有伤在身，不如先入洞歇息一二，近些日子清剿灵魔族，仙子受累了。”

“如此甚好，谢药王体恤。”

药王的面儿够大，够利索！三言两语，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下去。

流苏收剑入鞘，在使女的相随迎接下入洞，始终未曾再看星歌一眼。药王在天上对着星歌轻叹一声，遥遥摆首，那分明是在示意她，最好近些时日别再来这是非之地。

星歌捂着手，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感到了实在的痛楚——痛在肢体，而非一以贯之的“心”。

“旁观者”微祤则飞上前来，面上的微笑莫名地“黯淡”。她将一叠单方和十几瓶各类药丸子交予仙娥，嘱咐她们要按时给星歌熬药，也随着药王入了洞中。

同样，星歌与微祤之间，亦无任何的交流。

她们，都离她很远。

作为上神，星歌看得比“上神尊驾”里天兵仙娥们远些。她分明瞧见，微祤催促着脚下的云朵，追上了流苏。如同其他任何一名药王洞弟子该做的那样，要替她问诊、疗伤。

星歌默默转回头，却未曾留意到，当一行神仙在洞里渐行渐远，微祤忽然凑近，在流苏耳畔低语了些什么。

至此如是，三罪其三——“构陷”之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