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真应了李昱清那句话——得罪了人,也不知道的。
金家莹的好朋友回去后,因为意愤难平,在学校BBS上建了个吐槽贴,指名道姓地说高年级学姐欺负人,当着人家正牌女友的面,说喜欢她男朋友,咄咄逼人还要显出自己有理三分。
传播系是个小圈,院内比较团结,柳清姿的“茶言茶语”在低年级引起了小范围的口诛笔伐。
但背后议人,柳清姿无从得知,她只以为她把彼此的关系弄地无法挽回了。
部门她呆不下去了,因此期末换届时,她没接受在部里留任的建议,离开得十分干脆。
而同一时间,李昱清毕业保研,也要卸任“一家之主”的头衔。
大家情分难舍地为他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卸任宴。
李昱清主动邀请柳清姿过去吃饭。
柳清姿面色犹豫,忽地像以前那样询问他:“你真的想让我去吗?”
“当然。”李昱清语气无异样地说。
柳清姿端详他——气质温润,大体因为他性格温和,连带着样貌也变得格外柔软。
他遇事鲜少发脾气,即使柳清姿那次把金家莹气的大哭,他也只是单方面地哄着金家莹,而没来她面前斥责一句重话。
柳清姿有些不忍心让他太难堪。
“我去的,得去 。”
不管她和金家莹怎么闹,李昱清在管理体育部的两年时间里,用心用力,工作上挑不出错。她不能耍小性儿,让他最后了留下口舌,白白让闲人看笑话。
工作是工作,大家面上过得去,心里就舒坦了。
那天,整个部门二十多号人闹得格外厉害。
柳清姿和卓薇坐在一起,故意避开了和金家莹李昱清同桌。两人交头接耳,说着卓薇新工作的着落。
离别不舍,部门干事纷纷跑去给李昱清敬酒,有的人敬酒词一张口,眼圈都红了。
卓薇看着,推搡着柳清姿,说:“别干坐着了,你也去敬一个,这爱搭不理的姿态,显得你故意跟他们置气似的。”
柳清姿叹口气,恍觉自己的处境真是进退都不对。
她一跺脚,站起来,端了杯果汁,落落大方地走到李昱清座位旁,说:“师哥,我也敬你一杯吧,见外的话不再重复,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祝未来一切顺利。”
李昱清笑着看她,朗然道:“都是应该做的,你也加油。”
柳清姿闷了果汁,笑一笑,扭头就回自己座位了,一眼没往金家莹身上瞅。
坐下后,卓薇捂着嘴,轻声揶揄:“照顾?歧义性用词啊,妹妹,怎么个照顾法儿?”
“别挑我毛病。”柳清姿又无奈又感觉生气:“大家刚才不是都这么说,偏到我头上就一词双关了?他不就是照顾我了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事,我还能左右别人的想法。”
卓薇试探她:“那你到底有想法没?”
柳清姿默了默,她回想以前,曾经被温暖的感觉还在,她承认了:“有,我不骗人,也不骗自己,他没选择我,到今天了,我依然难以接受,还觉得自己并不比家莹差,但没办法,是我没抓住争取的机会。”
卓薇脸色变了变,有点担忧。
柳清姿接着又说:“心里不甘心是不甘心,但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我不会触及底线。”
卓薇叹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大气!”她说,“这话听着舒坦。”
柳清姿一抬下巴:“爸妈教得好。”
在这场喜欢和被喜欢的选择中,柳清姿知道自己靠边站了,真以为出局了以后就不关她什么事了,可是事情的发展从来都不是环环相扣着直接呈现后果,而是某天突然揪出一点苗头,回头看,才能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皆是隐患。
大三开学,忙着出综|测成绩,柳清姿看到自己的互|评|分|得分低得离谱,她心有困惑,找班长询问缘由。
班长阴阳怪气,说她的所作所为影响别人的感情,思想和道德品质出了问题。
柳清姿当然不认,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宿舍起了争执,声量颇高,引得一走廊挤满了同届学生围观。
开始,她耐心解释,但始终不明白班长为什么不相信她,慢慢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场针对与奖学金的评定有关。
俗话说得好,人当涉及切身利益时,辫子,成心想找想抓,尼姑都能薅出三根头发来。
柳清姿气坏了,她质疑班长:“成绩不行不去搞成绩,用别的手段打击人,你的道德品质比我好到哪里去呢?”
历年来,奖项和荣誉无关大小,在法学院的竞争都异常激烈。
柳清姿不是委曲求全的性格,她寸步不让,直至事态扩大,闹到辅导员跟前。
辅导员的两次调解都在和稀泥,尤其院干部因为工作中的上传下达,与办公室来往频繁,她心中有所偏向,又一次她批评柳清姿时,“语重心长”教育道:“不管怎样,你也不该当着同班同学的面儿,让班长下不来台,以后你们班的学生要是有样学样,她还怎么开展工作?就你们班的学生有脾气,会搞特殊。”
柳清姿心眼直,直言顶撞了:“有疑问为什么不能当面提出来,她开展工作,只允许私下讨论事情吗?要是能力不行,就换别人上。”
这下好了,她又砸了辅导员的台。
辅导员一口气让她堵的脸色爆红,真较上了劲,说,待她了解前后经过,再下判断。
她联系新闻院那边的辅导员,找来金家莹。
未料到,在一些问题上,金家莹诚实地实话实说了。
实话实说......很玄妙。
/
傅昭南接到卓薇的电话时,正坐在返程的大巴车上,他跟着导师参加分子科学学术交流会,外地待了一周。
卓薇暴躁又着急地吼道:“清姿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传智那个呆瓜,打听个消息都打听不明白,还能指望他做点什么!怎么会跟辅导员起冲突?她是个炮仗嘛!谁都敢炸!非要闹得噼里啪啦响!”
“......破坏别人感情又是哪一出?私底下不是已经跟家莹和李昱清断了联系吗?她是不是又跟家莹斗气了?至于么,我的天爷!”
傅昭南两天睡了不足五个小时,疲惫不堪,面对卓薇连珠炮般的质询,更一字也答不出。
最后他只说“知道了”,就挂了卓薇的电话。
卓薇本意是向他打听情况,却也一无所得,气地粗气直喘,发微信冲他撒邪火。
【你知道才有鬼!】
傅昭南没理。
到校下车,导师一边吩咐他整理会议纪要,一边催他代写总结,傅昭南只字未发,气压很低,导师看他一眼,见他脸色郁结,问:“累着了?”
傅昭南不吭声。
导师:“年纪轻轻,没开始干活先喊累,温室里养的花朵吗?娇贵。”
他阴阳怪气一通,最后延了半天交稿期限,放傅昭南回去休息。
傅昭南背上书包,掉头就走。
夏天最后一场雨倾盆如注,雨水砸落地面,汇成的水流像小河一般,顺着人文楼前的斜坡倾泄滚去。
他在法学院院办公室那条长长的走道,找到了柳清姿。
柳清姿跟班长还在争执。
班长是一位有主见有手段的女生,她目的明确,就是要刺激柳清姿,进而激怒她。
失去理智的人是疯狗,疯狗“咬人”,是要被乱棍打死的,哪还论情和理。
班长:“凡是显得自己有理三分,就你这个态度,被骂全是你活该。知道你爸是教授,你爸来了又怎么样!我倒要看看,教授联合老师怎么用权势欺负人。大不了,我网上喊一声,你觉得那些看戏的人站队哪一边?”
柳清姿问:“闹大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班长就是跟她过不去:“对,我吃力不讨好也要臭你一身,看咱俩谁先害怕。”
家人对柳清姿十分重要,柳平柏的清誉不容诋毁,柳清姿咬牙瞪她。
班长:“怎么,要打我吗?”
生怕柳清姿不下手,她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柳清姿看着她的脸,控制不住地抬起胳膊要给她一巴掌,幸而被傅昭南眼疾手快地从后方拦住。
他握着柳清姿的小臂,将她往后拖了一把,朗声询问班长:“你要什么!办公室门口挑事,生怕老师看不见吗?”
即刻有老师从办公室探出头,问,怎么又闹起来了。
傅昭南毫无绅士风度,盯着班长,怂恿她,“解释啊。”
班长怒视他,像看另一只“疯狗”。
她不解释,老师心里了然,警告她,“你少说两句,班长带头跟班里的同学起冲突,好一出鸡飞狗跳,你自己说你称职吗?”
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捞到好处。
柳清姿怒气无法消解,甩开傅昭南的牵制,自行离开了。
没走远,就立在门口通道边沿。
傅昭南慢一步跟出来,在她身后立了半响,才又钳住她的手肘,拉她往走廊里站了站。
“雨砸在脑袋上感觉不到吗?”
柳清姿这时才冷静了一些,扭过头来看着傅昭南,呢喃抱怨道:“刚才为什么要拉住我啊!”
傅昭南:“考虑过那一巴掌落下来的后果吗?”
柳清姿低头承认:“没有。”
傅昭南吸口气。
柳清姿又仰头看他一眼,回过神来:“感觉好久没看到你了。”
“是吗?”傅昭南蹙眉,问:“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柳清姿慢吞吞地摇摇头,闷闷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而与其说不知道,更准确地讲,是她从未想过事情的走向如此荒诞。
——班长死咬住“事实”一脸的正义、金家莹一字一抽泣满腹的委屈、同班同学怕两边得罪噤声不语、同届师生津津有味地旁观闹剧......
一时之间,众人的口舌仿佛长在了她身上。
而太多人做的事、说的话让她感到怀疑,更怀疑自我。
“我是不是做错了?”
傅昭南顿了顿,垂眸看她,她的眼睛里染上一层沉甸甸的雾霾,像也落了一场汹涌澎湃的大雨般。
“就那么在乎奖学金吗?”他不答只问。
“嗯。”柳清姿坦然承认。
“那笔钱?”傅昭南故意道。
“俗气。”柳清姿瘪嘴表示鄙视,“对我来说,是荣誉也是一种鼓励。”
傅昭南弯唇。
幅度很小,但还是被柳清姿捕捉到了,她不满地瞪着他,“笑什么?难不成你竞争奖学金是因为你缺钱?”
傅昭南反驳:“我没有申请过奖学金。”
“啊?”柳清姿惊讶,同时不理解,“为什么?你的成绩不是挺好的。”
傅昭南淡淡地说:“烦。”
因为为了达到奖学金稀奇古怪的综合评定指标,就得逼迫自己加入组织工会,参加各种形式主义的活动,然后呆在活动现场百无聊赖的浪费几个小时,这样申请栏里就多了一项荣誉title。一张申请表上,title至少十来行,五花八门。
他从中感受不到任何乐趣。
“那咱俩还挺不一样的。”柳清姿说:“奖学金是我努力很久、志在必得的东西。”
傅昭南点点头,说:“你想要的,别人也在努力争取啊。”
“那我就该让吗?”柳清姿突然气愤,“公平竞争不可以吗?”
规则存在的意义不正是确保公平吗?
“谁说要你让了。”傅昭南掠她一眼,似还有话想说。
柳清姿立马伸手制止他,“你想劝我看开点吗?不要把眼光局限在这上面。”她冲他较真地摆摆手,“不行!我没法大度,别给我灌鸡汤。”
傅昭南轻哂:“我说这话了么。”
柳清姿扭过头,盯着他看,突然眼睛亮了一瞬:“是我狭隘了,你不像是那种劝人算了、忍一忍的人。”
傅昭南好奇:“我是哪种人?”
柳清姿翻旧账:“看谁不顺眼,就上去跟人干一架。”
傅昭南不否认,他沉默着和她并肩站了片刻,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跟人闹矛盾、吵架、拌嘴都无所谓,没必要太伤心。”
柳清姿以为他试图宽慰她,可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安慰她并不需要,正要让他省点力气,只听他话锋一转,“你听过一种说法吗?”
“哪种?”
傅昭南语气冷静冰凉地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在高中的时候或许你很幸运,跟你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伙伴都是性格温顺的兔子,向你袒露的是柔软的肚皮,你觉得舒服,不设防备,但来到大学,大环境里的兔子就变少了,开始出现蛇、蝎子、狐狸之类的新物种,尊重生物多样性,不要拿自身作为标尺对任何的人怀抱期待。”
柳清姿反应一会,直到后背攀上一层刺骨的凉意,才恍觉自己懂了他的话,心脏失重,她说:“受教了。”
傅昭南冷静地“嗯”一声,又问:“还要在这儿站多久?一起吃饭去。”
仿佛在他眼中,多糟糕的事情,一顿饭就可以翻篇。
然而柳清姿往院办的方向看一眼,说:“我在等我爸。”
傅昭南无言,他判断不出柳平柏是不是来为女儿讨公道的,只好说:“院领导会卖给柳老师面子的。”
“我知道。”柳清姿捂了捂脸,接着深吸一口气,无奈又无力,“我就是有点难过。我不愿意让我爸掺和进这种事里,特别丢人。我爸很笨的,为人处事上很笨。”
她说着说着神情更加暗淡,往常明亮高傲的神态被水汽一蒙,阴沉忧郁的不像她。
傅昭南看着,更加沉默了。
他可以不带一丝温度地去揣测人性的恶意,却不能漠然地剖析家人与家人之间相互支撑的情感,而事实上是,他也没处理过这样过于柔软的情感。
他看不惯她这一副表情,将目光移开了。
柳清姿最后挣扎了一下,“给人道歉,真的是一件我非常不擅长的事情。”
傅昭南不再多嘴,知道她不是个需要手把手教着怎么去做的人。
他们两个就并肩站着,看着一群又一群的学生在雨中穿梭来去,雨珠溅落在身上,砸出一身的狼狈。
他们等了很久,迟迟不见柳平柏出来。
柳清姿情绪逐渐变得焦躁,而她还有一节课要上。
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回避见到柳平柏,最终开口拜托了傅昭南一件事情。
——柳平柏从实验楼过来的匆忙,没有带伞。她麻烦他等一等,晚会儿,待柳平柏走出院办,他顺道送他一程。
傅昭南答应。
柳清姿跟他道了谢,然后趁着雨势渐小,埋头冲进雨幕中,很快,跑到相邻教学楼。
傅昭南这次没有喊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交织的雨线一条一条打在她身上,很快将她淋了个透彻,然后她湿漉漉的身影转过玻璃门,融进人群。
他陡然意识到:平常,她都是在他面前,口头讨了便宜,带了眉梢上的一点笑意扬长而去的。
他的胸口灌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