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 第20章 罗斯福十号

开车驶离省会议厅，柳清姿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

旧人旧事再重逢，意味着旧的伤疤被揭露。

人受了伤总是会疼的，可也总会好起来的，就像随着时间推移，伤口在愈合，痛觉不再感受强烈。

可是，在伤口和痛觉之下，往往还会深埋一股旧情绪，始终无法释怀。

柳清姿耿耿于心的，是一份“柳平柏亲自去院办公室调解矛盾，写道歉书”的屈辱。

文化人在乎脸面，袭瑛和柳平柏一生遵循着道德底线做人，不论是教学生还是医患者，做事尽量周全，不让旁人看是非。

记忆中有一次，院里的一位博导，年过半百的年纪，跟自己的博士生搞到了一起，同居被老婆上门堵住，却不知悔改。好好的一文学院老师，有才华有修养有相貌，最后还是走上了当街撒泼打滚的“泼妇”路，三番两次联系不上她的博导丈夫，便在校园里守株待兔，直接迎面撞了丈夫的车，生生将他逼停。

影响太恶劣，袭瑛晚上散步时，凉亭里磕着瓜子听了一众口舌，不吱声，只当听了个乐，等一回到家，却反手指着柳平柏和柳清姿，警告说，笑话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当宇宙包容万物，唯独发生在我们家不行，你们爷俩，谁敢干出让人背后戳我脊梁骨指指点点的行为，自动在我眼前消失。

柳清姿当时觉得袭瑛小题大做，瘪瘪嘴，质疑她“双标”的价值观。

所以，当“坏事”发生，她让柳平柏和袭瑛丢脸丢的人尽皆知，她觉得屈辱，觉得难以接受。

面对金家莹，永远没有“时过境迁”这一宽容的词汇，她不在乎处理方式是否体面，就像落在旁人眼里，她像条乱咬人的“疯狗”，她只想鱼死网破，这样心里能痛快一点。

车开到傅昭南餐厅门口，她才发现，她嫌傅昭南的车招摇，今天开的是柳平柏那辆大众。

但来都来了，她进餐厅看了眼卓薇。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卓薇额头受伤缝了针，明晃晃盖着一块白纱布。

柳清姿忙问：“额头怎么受伤了？”

卓薇脸上没有痛苦的神情，相反，语气轻松又幽默道：“嗐！挨了一酒瓶子，就昨天，来了一桌客人，甲方跟乙方吃饭谈生意，喝了两瓶酒，都有点上头，那乙方估计平时委屈受大发了，酒精一刺激，跟甲方杠了起来，我去拉架，人太激动没看到，一甩胳膊，手里拎着的酒瓶就敲我脑门上了！”

柳清姿无语：“这么倒霉吗？”

“就这么倒霉。”卓薇吐槽一句，“年轻人脾气真大啊，还是一个做乙方的。”

柳清姿环顾餐厅的环境，一如往常，直觉没闹大，问：“怎么解决的？”

“到派出所调了。”卓薇说：“一到派出所都学乖了，一握手成了不打不相识的缘分，还实现了合作共赢呢。”

柳清姿一副长见识了的表情，又问：“你没追究动手那人的责任吗？”

卓薇耸耸肩：“要是个男人吧，我可能真的跟他较真，但乙方是个女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算了吧，为口饭吃都不容易。”

柳清姿真是又心疼她，又觉得好笑，她瞪着她：“圣母玛利亚啊你！”

“别瞎说！”卓薇一把揽住柳清姿的肩膀，在她眼前晃了晃戴着的佛珠手串，“我信观世音菩萨！”

柳清姿佯怒般一巴掌拍开她的“咸猪手”。

“轻点！我一病号儿！”卓薇傲娇地“嘶”一声，奇了怪了问：“你怎么来了？平常没点火烧眉毛的事，不见你现身。”

柳清姿方才郁结的怒气在与卓薇的闲谈中消散了，她不愿意再提起金家莹，便说了跟傅昭南一起吃饭的事，“我来还车。”

“车呢？”

“对啊，车呢？”

两人对视，卓薇明白柳清姿是办了糊涂事，“累迷糊了你。”她呼噜了一下她的头，哈哈大笑，“没吃饭吧，等着，我让后厨给你弄好吃的。”

柳清姿坐在上次来时那个雨夜坐过的位置。

手机震动，她从包里掏出，打开一看，是那位徐文栋博士发来了一条消息。

柳清姿昨晚答应袭瑛，去见那位博士一面，早上互相通过了微信好友认证，估计那边上午忙，认证通过后，连个“你好”都没说。

徐文栋：【在忙吗？】

柳清姿回：【不忙。】

【什么时候有空？见面聊。】

非常直接。

柳清姿惊讶地挑挑眉，但她不想往后拖，很多时候事情拖着不去处理，白白衍生出更多的麻烦，她回：【明后天的晚上，我时间都可以的。】

徐文栋那边安静了，柳清姿估计他去查日程表了。

刚放下手机，卓薇过来，端了一份菌菇烩饭，甜点是新口味的罗望子冰激凌。

卓薇坐她旁边，问：“下午还有工作吗？”

柳清姿点点头：“两点要上课。”

“那就不给你开酒了。”

柳清姿本来就很喜欢吃各类蘑菇，菌菇烩饭用的又不是常规米饭，是粟米和薏米等谷物，一勺入嘴，软硬脆弹的口感丰富，她夸了句“好吃”。

卓薇介绍说，后厨是个墨西哥人，傅昭南在美国的时候认识的，很会做饭，梦想就是当厨师。被傅昭南用重金“骗”过来，现在在这里定居了，安全中国化了，贼爱吃大肘子，隔段时间，就让傅昭南带他下馆子。

“啊！”柳清姿想象不出那个画面，觉得好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手机叮叮当当响，她没刻意回避卓薇，手机摆在桌上解锁了屏幕。

微信聊天界面，徐文栋说：【那就明天。】

【约在哪里？】

【你想吃饭还是喝茶？】

柳清姿：【以你方便为主。】

徐文栋：【你的消费水平怎么样？】

柳清姿：【我们AA。】

卓薇一眼瞥见两人的聊天内容，既然柳清姿不避讳，她索性直白问：“谁啊，约你还嫌你消费不起？”

柳清姿用“你绝对想不到”的眼神看着她，无奈一笑：“相亲对象。”

这回轮到卓薇被呛地喷口水，她中气十足地吼道：“谁？！你要相亲！你有病吧！”

柳清姿：“.......”

震惊之余，卓薇后背泛起一丝密密麻麻的寒意，她想都不敢想，现在表面看似风平浪静的关系，一旦发生改变，会是怎么样的四分五裂。

这么多年的情谊......

她嗓子发紧，一颗心怦怦跳，连珠炮般询问：“你想谈恋爱了吗？你认真的吗？你知道你相亲意味着什么吗？清姿你——”

......不能干出这种没有情商的事情。

傅昭南知道，得疯了吧。

卓薇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因为越界了，她不能干涉或者试图扭转朋友的选择。

“小声点，公共场合。”柳清姿安抚她，“我也不想的，可是不想也得去。”

同一个家属院生活，邻里邻居处得熟，徐佑芳这一遭殷切地张罗，有心的人全看在眼里，断然拒绝的话，好像显得袭瑛瞧不起她。

而柳清姿大概也想象的到徐佑芳到时气恼的模样，她虽心眼不坏，但喜欢到处说三道四，又何必让她捏着嗓子翻着眼，跟人嚼舌根说，袭瑛家的姑娘眼光可真高，这是要把挑对象过日子演成偶像剧啊。

她不想让袭瑛为难，更不想饱受非议，后者甚至让她产生了恐惧心理。

这么一解释，卓薇长叹一口气，理解她的同时，感慨道：“以前你做事不看人脸色时，都觉得你不懂人情世故，活该吃亏长教训，现在懂了人情世故，又让人觉得可悲。”

柳清姿胳膊肘碰碰卓薇的手臂，撒娇道：“你心疼我啊。”

卓薇语焉不详道：“心疼你的人很多。”

她随口问起了徐文栋的个人条件，柳清姿大致一描述，重点说，人家是博士。

卓薇不屑：“博士怎么了？你还有学历崇拜啊？”

柳清姿说：“我有智商崇拜。”

卓薇警告她：“学历不等于人品，就我们学校有些老师干的龌龊事，社会小流氓看了都嫌脏。”

柳清姿笑了笑，表示十分的赞同。

猛地，卓薇想起一件事，能佐证她的观点。

她侧着上半身，对柳清姿一本正经说：“读过书的人钻营起来，才更会变着法儿的恶心人，不挨边儿的且不提，就我老板研究生期间的那位导师，罪行数起来简直让人牙痒痒。要不是他不做人，我老板硕博连读，好歹也是个正经博士。”

柳清姿愣神了好片刻，才反应过来师姐嘴里的老板称呼的是傅昭南。

她停止进食，一瞬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蒙了，大脑无法处理信息。

她磕磕绊绊道：“师哥......师哥研究生毕业不是直接去了国外吗？”

“啊！”卓薇说：“本来没打算出国读书的，是因为受不了导师的压榨，不得已才换了环境。”她看柳清姿神色一片茫然，疑心道：“这事你不知道吗？”

柳清姿摇摇头。

心想，怎么会？

卓薇仔细回顾时间线，彼时两个人已经格外亲近，她在图书馆几次三番遇到两人边走边交谈，旁若无人的样子，惹得她怪叫，问说，你俩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画面怪诡异的。

卓薇喃喃：“不对啊，他出国用的资料，有一部分不还是你帮忙翻译整理的吗？”

“是。”柳清姿心里一紧，“但他当时跟我说，学校呆烦了，出去看看。”

她清晰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又随性又潇洒，骨子里透露出一种随波逐流的轻快，那是当下背着沉甸甸包袱的她，比不了也学不来的，她甚至还羡慕地跟他讲，要是她能有他一半的好心境，不至于把所有事情搞得无法收场。傅昭南笑了下，说，算了吧，你这样就挺好的。她以为他在安慰她。

卓薇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不正经道：“果然男人都擅长说谎啊。”

她逗了下她，但柳清姿没笑出来。

卓薇沉吟，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柳清姿怕她为难。

既然聊到了这里，卓薇选择实情告知：“其实，傅昭南选的那个导师吧，风评一直挺好的，后来在校外开了一家生物公司，着急赚钱，忙不过来，性情才大变，不拿手里的研究生当人。指使学生到公司干活不开工资，期刊文章让几个成绩好的代写，又不给署名。更别提院里强行布置的行政任务了，全分摊到了学生头上，还不能干不好，他有丝毫不满意，骂人骂的很难听。傅昭南哪受得了这个，他像是会受委屈的人嘛！”

“原本研一就打算跑了，院里那么些个公派留学项目，挑个喜欢的，远走高飞不成问题，但是导师缺德啊，公派留学需要一封导师推荐信，他死活不放人，最后硬生生熬到了毕业。”

柳清姿以往的认知被打破，像是迎面挨了一拳。

卓薇瞄了她一眼，她不难体会她内心的五味杂陈，毕竟她听完也是一阵唏嘘。

“你在想什么呢？”卓薇问，“一言不发怪吓人的。”

柳清姿低头拿起勺子，挖了勺冰淇淋吃，尝到一股浓重的酸角味道，不符合她的口感，她觉得新品研发太失败，该打差评。

她问：“你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吗？”

“怎么可能，我面子没有那么大。”卓薇不偏颇地评价说，“那是个不露声色心里拿注意的主，你见他跟谁多过一句嘴。是这两年同学陆陆续续结婚生孩子，聚会多了，跟他走得近的几位师兄弟是知情人，喝酒时偶然聊到了。”

柳清姿又不出声了。

真说起走得近，她和傅昭南之间怎么也算得上“深情厚谊”，互相关怀的电话平常没少打。但相较于别人5G在线冲浪，她2G刚连上网，她不禁想，那些她曾经以为的关心其实都没说到关键点上吗？又是一次次的自作多情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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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罗斯福十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