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木感到疑惑,回头才见一个身影驻足在路灯下。
“阿姐。”那女孩声音细腻,轻声唤着。
那姑娘在灯光烘托中显现稚嫩,眉眼清亮。可体态匀称高挑,毫无挑剔。如果只用柔和形容,洛木觉得太可惜了。
朝气而有韧性,又朦胧犹如秋夜的薄雾氤氲。
如若不是那声阿姐,洛木很难想象到这两人是何关系。那姑娘由内散发的那股犟气与桀骜,却也如晏清竹一般。却仍是孩子样,目光清澈坦荡。
“阿姐,”晏语又唤声,晏清竹只缓缓点头,晏语将晏清竹的胳膊耷拉在自己肩上,小心谨慎问道:“还能走吗?”
“有点悬。”晏清竹语气平淡。
洛木确实知道晏清竹有个妹妹,但面前这个姑娘与印象中并不同。褪去婴儿肥的面颊透有一丝青涩。青春期的女孩身高生长可以理解,但姑娘经过身边时,洛木才意识那孩子比自己高了一截。
晏语试图将晏清竹撑起,另只手护着晏清竹的腰。晏清竹本是坐了不久,又躺着睡了一会,受了点风,头脑有些胀疼。晏清竹虽意识清醒,可瞬时起立眼前发黑眩晕,趔趄几步。
“阿姐,”晏语充满担忧,又谨慎打探:“喝醉了,是吗?”
晏清竹回答快速:“没有。”
晏语欲言又止,眉头微皱,过了良久才道:“你还记得黑魔仙小月的变身咒语吗?”
晏清竹啧一声,没想到这孩子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耐烦三字写在脸上。
“不知道。”
晏语感慨叹了口气:“那就是没醉。”
洛木虽知道偷听两姐妹的对话不太得体,但听到晏语这句直接笑得咳出声。
真不是一家人,不夹一家人脑门。
晏语的说话方式不用猜都是随了晏清竹。
晏语见状,虽撑着晏清竹艰难前行,不忘向洛木问好。
“这位姐姐。”
晏清竹低头,低声及时纠正:“木子姐。”
晏语快速重复,温和道:“木子姐好,我是晏语。”
“总听你姐姐提起你。”洛木看着这孩子,眉眼确实与晏清竹又几许相似,精致裁剪过的淡白上衣宽松却也能修饰她的身材匀称。
又向晏清竹说道:“原来是叫妹妹来捡你,真是辛苦妹妹了。”
晏清竹嘴角微抬,低头看一眼晏语,淡然道:“她早习惯了。”
确实是习惯了,不管是晏语还是晏清竹。
当痛苦不得排解时,晏清竹总是用最无能的方式来逃避。酒精麻痹神经,妄想醒来又是新的开始。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如何面对未痊愈的结痂。
没有人撑腰,这些年像浮萍一样漂泊,强行为自己抵挡风浪,辛苦而又滚烫。
晏语从不问原因,她知道阿姐难过了,阿姐累了。
只是好在晏清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从不喝断片,好在还有一个人会愿意来捡她。
好在有人带她回家。
晏语对于晏清竹的话不做解释,轻言浅笑:“这里离阅世挺近的,木子姐要过来坐坐吗?”
这姐妹俩可真喜欢把人往家里拐。可想到曾经晏清竹说过这孩子脾气暴躁,如今很难将面前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洛木随口应道:“晏清竹这人不太清醒,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晏清竹露出一丝不悦,撅着嘴:“我很清醒。”
“她确实很清醒。”晏语抬眼窥探肩旁的晏清竹,语气肯定,“放心,不会添乱的。”
洛木见这姑娘如此诚恳,便也点点头。
归家路上,晏语每走几步就确认晏清竹的状态,晏清竹被问烦了,时不时啧一声。
晏清竹漫不经心道:“所以黑魔仙小月的变身咒语是什么?”
晏语淡笑,眸光温柔:“真不知道吗?”
晏清竹肃然:“我怎么会知道。”
晏语暗自发笑,意味深长道:“可你去年喝断片不是这么说的。”
洛木走在一旁,顿时觉得这妹妹的说话方式倒是和晏清竹一个模子刻的。总想着怎么让对方难堪,以至于自己取乐。
晏清竹不解,勾在晏语肩上的手臂顺势掐着她的脸,“小东西想说什么?”
“去年楚阿姨结婚的时候,你喝断片了,”晏语扑哧笑道,“和一群小学生比谁念的咒语多。”
晏清竹无言,只是印象中,确实是被灌酒灌懵了。脑海中只回想着和一群未满十岁的小孩子们吵得面红耳赤,甚至还爬上桌。至于内容是什么,确实想不起来。若是晏语没有提起这经历,晏清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印象。
晏语并没有细说,知道阿姐和母亲一样自尊心强。在外人面前也只敢抛个引子。
那时候的阿姐本是神志不清醒,几个总听家长谈起晏清竹的好而不服气的孩子们就故意去招惹她。那些孩子都是小学生,年龄的参差并没有让孩子们对晏清竹有尊敬之态。可他们知道和她吵架吵不过,打架打不过,反而越是这样越想为难晏清竹。
—“我不管,你都不说出来,你认输!”一个孩子故意气她。
—“黑魔仙小月的变身咒语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另一个孩子道。
晏语从不参与这场闹剧,但看着醉醺醺的晏清竹,内心想着像阿姐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意这样的无厘头的挑衅。像阿姐这样的优秀高中生,才不会和你们这种小学生玩呢。
直到……
“我呸,”晏清竹身上散发浓厚的酒气,面色通红,“你傻不傻啊。”
“那、那你倒是说啊,你就是不知道!”那孩子急了,在气势上当然敌不过面前这个醉鬼。
晏语本是在隔壁桌看着笑话,看最引以为傲的阿姐怎么碾压众人。
顿时麻木了。
在酒楼宴会的尾声,大庭广众之下,晏清竹爬上餐桌,右手一挥,指向那个挑衅的小孩,“古娜拉黑暗之神——呼呼拉——黑仙魔光!”
晏语只记得当时那孩子确实吓得不轻,差点哭出声。喝蒙圈的晏清竹不感到为难,反而犹如凯旋的将军自认为英姿飒爽,桀骜不驯。又接着跳下桌,继续和那些小学生斗嘴。
“你们还有谁想和我比试的,都赶紧过来!”晏清竹狞笑道,晏语能够感受到她那句话几乎是从胸腔吼出来。
幸亏宴会离席差不多,最重要是母亲当时不在场。若是母亲在场,都真惨不忍睹。
此后,那些与晏清竹比试过的孩子们,见晏清竹都礼貌道一声“晏姐姐好”。清醒后的晏清竹不解,还曾询问晏语那天晚上发生什么,晏语只是笑笑不语。晏清竹真的认为那一天只是毛孩子吃错药。
晏清竹一脸呆愣:“……真假?”
晏语:“阿姐你告诉我的,不说谎话。”
洛木强忍笑意,将头转一旁,却还是发出动静。
晏清竹感到窘迫,心态倒不算狭隘。难得从别人口中提起自己的难堪,但也没想到会在如今闲适的气氛中提及,那也是不幸的万幸。
观测到洛木难得笑出声,晏清竹感慨:“想笑就笑呗,又没外人。”
听到自己的洋相,倒也觉得有趣,她难得像今天这样豁达。只不过要成为每年走亲戚的饭后茶余的笑谈罢了,说不定还能被那几个小学生写在作文里。名字晏清竹都想好了。
就叫宇宙无敌社死的别人家孩子。
笑声过后,晏清竹倒觉得清醒。洛木也整理好情绪,与晏清竹相觑。
晏清竹打趣,“洛木姐有什么笑话,也让我笑笑呗?”
洛木明知那人不怀好意,但也装作镇定:“你想套我话啊?”
晏清竹顿了顿片刻,咧嘴乐呵着,“礼尚往来。”
洛木面容严肃,叮嘱她:“那我只说一次,你可听好了。”
晏清竹嬉笑道:“当然。”
晏语目光落在晏清竹上。
没想到晏清竹并不在意对于自己在她朋友面前说起窘事,反而阿姐沉浸在这种独有的笑声中,简单且廉价。在曾经的教育体系下,母亲会让她感受到这行为是可耻的,是屈辱的。
可如今阿姐像断了线的风筝,廉价的快乐不承担任何负重,这一刻晏语终于在晏清竹眼中看到轻松两字。
洛木竖起食指,一脸严肃:“只说一遍。”
晏清竹:“嗯。”
洛木:“就一遍。”
晏清竹:“好。”
洛木像是郑重宣布重大事项,停顿良久,倒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道:
“我没有脚脖子。”
晏清竹愣是停顿几秒,才反应过来。
“哈哈哈哈有病啊。”晏清竹笑出一滴泪,“还以为你说什么重要的话。”
晏语也嘴角微抬,忍不住咳出声。一直认为阿姐的朋友一定也是如阿姐一样知性,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认识,还真是前所未见。
“我没病,我只是没有脚脖子。”洛木随口解释道。
晏清竹笑得喘不上气,停了许久才有所缓和,“我信。”
洛木眉头紧皱:“怎么就相信了?”
晏清竹:“你说的我就信。”
洛木撇着嘴,一脸无奈:“真没有反驳的余地吗?”
晏清竹:“我应该说‘我不信’吗?”
洛木委屈摆了摆手,表示没话说。
晏语感受到晏清竹笑得一颤一颤,感叹情绪带动的力量如此强大。倘若不幸,将剥夺人的尊严与理性的思考。倘若幸运,那便是炫目的快乐与难以言喻的希望。
只是接收到的教育里,母亲总是将任何事物两级化,其中就包括情绪。
可那是人真实的感官,快乐是真的,痛苦也是真的。
亲爱的母亲,那都是真实存在的。
“阿姐。”晏语小心翼翼嘟囔着。
“别想这么多,都忘了。”晏清竹将头侧在晏语耳边低语,她很清楚妹妹再担心何事。
她不应该成为教条式教育下的产物。
她不应该成为第二个晏清竹。
——
待到归家后,晏语将晏清竹放在沙发上,递给晏清竹一杯冲泡好的蜂蜜水。
晏清竹双眼无神,只是淡然问道:“妈呢?”
“去楚阿姨那里了,今天晚点回来。”晏语回答道,“我烧了蛋花汤,我等会用碗盛着。木子姐也一起吃一点吧。”
洛木坐在晏清竹身边,向晏语点头示意。
“我那份不用碗盛了,”晏清竹头疼,瘫倒在沙发上,捏了捏眉心:“直接倒我嘴里,连碗都不用洗了。”
离谱。
洛木打量这人,总听有人喝了酒在外会紧绷一根弦,直到回家才分崩离析。如今算是见到了。
晏语只是笑笑不言,将桌上的摆件摆整齐后,才进了厨房。
洛木感慨,因为血缘将两人捆绑在一起,那种客观存在,是无法磨灭的事实。万物间彼此相依,彼此凝聚,是恒古的执念。羡慕犹如绳线不断的羁绊,和永不放弃羁绊的勇气与自信。
她确确实实是相信血缘的力量。
只是自己九岁那年被迫接受所谓命运的馈赠,接受毫无归属感的家庭以及毫无血缘的兄弟。
她深知这趟浑水她终躲不过去。
一切都只能用两字形容:荒谬。
“这孩子和你真的挺像。”洛木淡然喃喃道。
“我和她才都不一样。”晏清竹凝视洛木,语气冷淡。手指微微屈伸,甚至带有一丝颤抖。
“我是从石头缝里成长出来的孩子,她这朵温室里的花,”晏清竹与洛木相觑,强大的自尊迫使她说不出柔软的话,语气低沉得充满压迫感,“怎么可能敢和我硬碰硬?”
她怎么可能敢我和硬碰硬?
晏清竹深知面对晏语,或面对她自己,她都从不会移开目光。无数次告诉自己在疼痛,伤害与羞辱面前若是犹豫不决,那自己就完了。
可当眼神透露着锋利时,另一种情感也在不经意间流露,那是她所畏惧的绝望。犹如疯狂生长的藤条顺着脊柱蔓延到心脏,一动,一绞痛。
洛木只是浅浅一笑,握住那人微微颤抖的手。或许疼痛是在生命里留的痕迹,是像定时炸弹一样都会在将来不定期的时间里炸开,折磨自己万分。
“你胡说。”
洛木咬字清晰,抬头注视着晏清竹,目光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