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无。女儿不想嫁人,再过几年爹娘允女儿自立门户如何?”
“这……”
成国公顾策放下手里的兵书,皱眉:“休要胡闹,时显乱势,爹娘总要先走,无法看顾你一辈子,届时你一个女儿家如何立世?将会面对什么你知道吗?”
成国公夫人赞同:“你爹说的对,这世道向来对女子苛刻,女子独身立世极是不易,爹娘唯有将你托付个好人家才能安心。”
顾缘君虽能理解父母的担心,但却不想让自己的一生只在他人的期许下浑浑噩噩而过,她郑重地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们听:
“我知父母之忧。十七年来我实则生活在父母庇佑之下,门庭出身使我比世人幸运太多,当世人累于为生计奔波的时候,我已无此层忧虑。”
“然朗朗春光岂可浪费?我之幸运是父辈祖辈抛头颅洒热血所换,我亦当做些有价值之事。治一宅之宁非我志向,近年来我常流连街市,随同哥哥出远门办差,并非是耽于玩乐,而是想看看这世道究竟如何、我又能作何。”
说到此处,她的桃花眸中散发出光彩。
“我不想做个大厦将倾之时毫无自保能力的闺阁小姐,一生活在父、夫、子的庇佑之下。这几年我数次向太子殿下和哥哥建言献策,虽则无法为官,但做个门客、幕僚、幕后的皮影戏匠也好,终是有用之人。”
成国公夫妇叹了一口气,实是知道人生一世、浮生如寄,见识越多、抱负越大,则越是辛苦。
“好。你心中有丘壑,父母也不缚你,亲事可以暂缓,不过有朝一日你有了彼此心意相通之人,需告知我们,彼时实则两不相误。”
“女儿谨记。”
……
晨光熹微,鸟鸣啾啾。
“吱——”
厚重的成国公府府门打开,走出两位少年。
走在前面的少年身着白衣,脊梁直挺,姿态潇洒风流,发带把头发高高束起,素净的脸上洗去粉饰却还是十分秀气,即使一眼看不出,第二眼也定能发现是个女郎,不过观其神态,她好似并无所谓,只是图个行事方便罢了。
此男装女郎正是顾缘君。
跟在后面的抱剑“侍卫”一身青衣,面容整肃,身姿昂扬,倒是更像个少年。
顾缘君身边常伴的侍女只有两个,一擅文一擅武。擅长写字算数、料理院内事务的是繁星,而此刻陪着顾缘君出门的则是曦月,武艺了得。
二人皆是顾缘君从外面带回来的,繁星在前,顾缘君带她一起学识字算数;而曦月本是武馆家的女儿,突逢家变,来时也只有些武术的底子,那个小小的孤女为了报答顾缘君,同时也是清醒地知道父母皆亡、今后只能靠自己而活,多年来刻苦习武,幸终有所成。
此时门外已有小厮牵来马等候,二人拉住缰绳纵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比起那些锦绣繁华、游街走马的公子王孙,倒更具飒爽少年之气。
二人飞马出城,一路曦光和煦、晨风微拂,耳边伴着啾啾鸟鸣,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就这样进入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落。
“吁——”
行至村庄内一处僻静的院落外,二人翻身下马。
却见此时院门大开,里面已传出阵阵笑谈之声。
顾缘君嘴角上扬。
——看来有人比她来得还早。
“缘君快进来!尝尝定音带来的今年新制明前春茶,色翠香幽、味醇形美,甚佳!院中烹茶,正合“一帘春欲暮,茶烟细杨落花风”之象,人生一大快事!”
扬声催促的正是顾缘君的老师,他隐居于此,半出世、半入世,人称“天梁先生”。“天梁”为紫微斗数十四主星中的荫星,有道是“天梁星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以此足见世人对其评价之高。
“每次都是定音先到,今日我特意起了个大早,也还是不及,这家伙昨夜怕不是没睡吧?”顾缘君盯住楚定音不放,非要在他脸上找到乌青的眼圈。
“错!他睡得可香,半点没受老头子我的呼噜声影响!”
顾缘君转头看向老师:“他昨晚就到了?”
不必等答案,她便了然低头一笑,“秉烛夜谈、把酒言欢,真羡慕男子行世的自由与畅意。”
“下次叫你一起!乖徒儿快过来,就算定音长得眉如墨画、目如朗星,我看太久,也已是腻烦了!”
楚定音弯着眼眸无奈一笑,上前帮忙牵马。
顾缘君亦笑,回头递给曦月一个荷包,交代她先行返回,不必来接,回府路上可去集市逛逛,给院中的小丫头们带些新鲜吃食。
————
一方石桌,几只瓷盏,半顷曦光。
茶饮过半,顾缘君和楚定音观今日天色大好,必是晴空当照,便一同起身帮忙打扫屋子。
老师已逾知天命之年,年纪大了,又一人独居,每次他们过来不仅是拜访老师,也是为了照看下他。
日头升起,耳边间或传来几声啾啾鸟鸣,顾缘君在庭中桂花树下浆洗蚊帐被褥,楚定音在一旁修钉漏雨的凉棚。
老师说中午要给他们尝尝河鲜,拿着钓具去河边钓鱼去了。
半晌。
顾缘君把洗好的蚊帐拧干,起身晾晒,但晾衣绳太高,很是吃力。
楚定音走到她身后,伸手帮忙把蚊帐挂好。
顾缘君回头对他感激一笑。
半掩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微弱的“吱呀”声,陈九曜开门便看到了这幅景象,站在门外微微失神,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漫上了心头。
“缘君和定音很般配吧?”
陈九曜回神,看向提着一篓鲫鱼的老师,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
天梁先生扶住他的手臂:“莫要多礼。”
“我本觉你与缘君会有良缘,但听定音说你近日已定亲,那便是我算错了,星象应是指兄妹之义、君臣之谊罢。如今再看他们二人,却是十分契合的良配。”
说完用一种陈九曜不甚能看懂的眼神注视着他。
院内二人听到动静看过来,发现了门外的两人。
顾缘君定定地看着陈九曜,有些晃神,却在他望过来对视的一瞬间移开了目光。
楚定音上前接过老师手里的鱼,拉着陈九曜进来,“九曜,我们刚刚还在说你差不多该下朝了,没想到比我们预计的要快,看来今天那群佞臣倒是安分了一些。”
在这里众人默契地不称呼他为殿下。
陈九曜闻言苦笑,每次脱不开身哪是因为那群小鬼。
今天出来得早些,不过是最近他父皇带了嫔妃去行宫玩乐,顾不上“照拂”他一二罢了。今时今日,主角儿不在,没有授意他们实则不敢造次,哪次私下碰到不是毕恭毕敬?墙头草而已。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只除了那人。
只有那人还活在父权君权胜天的美梦里,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被罚跪就只能在寝殿外跪一整个雪夜的无能小子(zǐ)。
陈九曜温声答道:“每次都辛苦你们两个,我很是过意不去,所幸今日能早点脱身。”
陈九曜陪楚定音接着修钉完漏雨的凉棚,又一起加固了门窗。
暮春的天气虽尚不炎热,但做完这些事两人额间皆沁出了汗珠,抬手随意抹去,望向另一边,发现缘君的被褥也已换洗好。
停下来时,众人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鼻间已萦绕着鱼汤的鲜香之气,挥之不去,腹中被勾起了饿意。
顾缘君从东厨开着的窗户向内望,看见老师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弯起嘴角。
孟子以“君子远庖厨”来倡导仁慈之心,在她看来是一种脱离实际的伪善,或者说,这本就不是对任何一个普罗众生说的,所以“伪君子”们大可不必以此为托词。
汉书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老师这样的不世之材,亦可洗手作羹汤,这才是民生之切实形状,百姓之存亡大事,而非高高在上的统治阶级言语。
不多时,奶白的鲫鱼汤、色泽诱人的鲜笋炒腊肉、鲜香扑鼻的春韭煎蛋,并一道鲜嫩的清炒蒌蒿一齐摆上了院中石桌,正是地道的农家暮春菜色,春庭中,食春味,合天地之法则,乃至善。
飨足,天梁先生正色:“上次给你们布置的策论拿出来吧,我看看各位进步否?”
院落中一时只余风吹树叶的“飒飒”之声,以及翻阅纸张的轻微响动。
三人亦拿起其他人的策论阅看。
少时,天梁先生阅毕,微微捋了捋胡须:“嗯——皆是不错,深入透彻、融会贯通,且视角各异,合则天下无双。九曜,政务上不妨多听听缘君和定音的建议。”
陈九曜恭谨应声:“学生受教。”
天梁先生把几篇策论仔细收整,放入书架上的锦盒内,提起一件事:
“听闻这个月来江南多地少雨水,隐有干旱之象,旱灾可以之前商讨的修渠引水之法缓解,但此事绝非一日之功,需徐而图之,目前要紧的是预防极有可能随干旱而来的蝗灾,以最大程度降低农户的损失。”
他语重心长地嘱托:”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九成以上国民以农为生,九曜,定要重视啊。”
陈九曜茅塞顿开,星眸中闪烁着光:“幸有老师提醒,此前我思虑不周,竟未顾及。”
他郑重承诺道:“老师放心,我定为百姓做好这件事,近日我就整理相关典籍,端午过后再外出走访有应对蝗灾经验的农户,整理成文下发各地官府,给农户普及并协助执行。”
“好!”天梁先生看着他一片赤诚的模样,思及江河日下的大霂有如此储君,老怀甚慰。
“先生!先生!你快看,我在路边扑了只好漂亮的蝴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着稚童快活的呼声。
天梁先生顿时笑得满脸褶皱,“呦,来了!”随即过去开了门。
几个总角之交的小童跑了进来,有男孩有女孩,院子里一时好不热闹。
似是看出顾缘君三人的疑惑,天梁先生笑着解释:“这些稚童是附近村民的孩子,我让他们每天帮父母干完农活之后过来读书习字。”
“你们都是天下师者求之不得的好学生,而吾老矣,反而喜欢起教这些吵吵闹闹的小萝卜头!”
三人点头。老师无子无女,自师母过世之后一人独居,加之年纪大了,他们又不能常来作陪,想必常感孤寂。老师心怀至善,不取一文当起启蒙先生,倒很符合他的性格。
三人对视一眼,楚定音开口:“老师,那我们先告辞了,有事定要差人到我府上,我必立刻赶来。”
“好好好!路上小心,帮我送缘君回去,漂亮的小姑娘独身在外长辈总是免不了担忧。”
……
几人翻身上马。
陈九曜侧头询问:“缘君妹妹,我送你回去罢。”
顾缘君攥住手里的缰绳,婉拒了:“不了,我打算去西市看看粮价,今春少雨水,听说受此影响,近期粮价有些波动,这倒平常,但波动幅度过大就有些异常了,我想去看看情况。”
她的桃花眸未起波澜,而嘴角泛起柔和的笑意:“殿下先回罢,你即将成婚,想必庶务繁多,十分忙碌。”
楚定音亦笑着开口:“殿下去忙罢,放心,我同缘君一起。”
顾缘君微微颔首。
“驾——”
二人并驾飞马而去,转眼空余背影和地面浮起的扬尘。
陈九曜定定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微微失神。
……
本章引用:
(1)“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出自宋代诗人强彦文。
(2)“一帘春欲暮,茶烟细杨落花风”出自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山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