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尽兴 第12章 第12章 正面战

九月初三，敬王府。

敬王是先皇胞弟，有个有开国之能的哥哥，自是万事不愁、一脸福相。他每日乐呵呵地四处宴饮游玩、广结善缘，因而交友广泛。

今日是他的六十寿诞，此时的敬王府说一句门庭若市也不为过。

老人家喜欢热热闹闹，所以并没有刻意将男女客分室，只是分在了堂中的左右各一侧，气氛很是喜庆热闹。

敬王笑眯眯地站起来：“多谢各位今日赏光赴我的寿宴，近日好事连连，我忍不住和大家一起宴饮庆贺。我步入耳顺之年，此为其一，还有一件喜事大家可能也听说了，那便是太子殿下、我的侄孙九曜，一到边关便取得了首胜，斩杀了匈奴左贤王颉弗。”

话音刚落便收到一片赞叹。

“太子殿下真是年少有为！”

“后生可畏！”

“先皇后继有人！”

……

“他如此行事只剿灭五千匈奴，岂不是打草惊蛇增加了匈奴的警惕心？”

突然，有个突兀的批评之声传来。

众人转头去看，正是五皇子陈廷玉。

一时气氛凝滞，无人敢出声驳了这个宣威帝最喜欢的儿子的面子，毕竟，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谁都不可轻易得罪。

也有些人或捧场或被带偏：

“说得有道理啊。”

“确实是这么回事，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

……

敬王皱眉，这位虽然也是他的侄孙，但他能活这么久全靠他有自知之明，也能不吝抬举强者，自然打心里就不喜这种嫉贤妒能的做派，刚要出声，耳边便传来一个清亮有力的女声：

“恕臣女直言，臣女以为不然。所谓“不敌其力，而消其势”，且此时西北乃至全大霂子民都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信心，此场胜仗正有这两个功效。”

众人顺着声源好奇看过去。

只见顾缘君平静回视，接着开口：“究其根本，只有匈奴某一天真正感知到大霂的强悍，他们才会老实地待在边境线之外，不敢侵犯！难道为了不增加匈奴的警惕心永远只打败仗吗？我相信我们大霂的将士有绝对的力量战胜匈奴，只缺太子殿下这位能树立信心、能妙计奇袭、能掌控全局的将领。”

掷地有声的话语响彻堂中，众人听罢纷纷点头。

五皇子陈廷玉见状低头舔了下后槽牙，然后抬头看向她微笑拊掌，语气温和：“不愧是开国将军的后代，你说的对。”

而他眼神中却莫名透露出锐利的凶狠之色，旁人看不到，与之对视的顾缘君却看得分明。

但顾缘君并不怵他，提起嘴角抬眼回望过去。

这些年她帮殿下做事，即便是一直在幕后，却彼此早就心知肚明，梁子早已结下。

今日与陈廷玉正面交锋，她并无半点胆怯，反倒很是畅快。

这些年她许是因为成长了，慢慢看透很多事，越来越能分得清哪些值得在意、哪些不必在意，故而在对待一些事上性子越发直爽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而刚才的驳斥便来自于一股自己并不想抑制的怒气，愠怒于有人在国家存亡之际还醉梦在自己争权夺利的狭隘境界里，也愠怒于他身边总是埋伏着这些宵小鼠辈。

远处的楚定音向着她眨了下眼，以示支持，两人默契对视一瞬，便又回到宴饮的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中了。

……

晋城，擎北军大营。

虽然首捷来得如此之快，但重启一部腐朽的机器尚需要时间，一切都还在磨合和建立秩序中。

“既然队正是大家自己选的，那之后就要服从队正的安排！队正也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队内若出现问题，可以向上官申请调解！”萧云山顿了顿，补充：“另外，在此我授予每一位士兵越级直接和我沟通的权力，不论是谁，有重要的事都可以直接找我本人汇报。”

“是！”

待陈九曜做好下一场战争的部署、来到演武场的时候，萧云山已经把各地调派的兵力按照擎北军现在的制式收编好了，最小的单位是队，十人为一队，队正则由每队内部综合比较武力、机警和统筹等能力自行选出。

将士们见到陈九曜来了，皆致意：“将军！”

声音整齐划一、坚定有力。

看来这几日收编完善，且训练有素。

他点点头，走到高台之上，用平和而坚定的目光扫视全场，高声道：

“与匈奴的正面交锋即将到来，有三件事各位将士要清楚。”

“第一，擎北军不允许有逃兵，我向各位保证，只要听从指挥，绝大多数人能活着从战场回来。但要是做了逃兵，绝不可能活着离开晋城！我陈九曜把话放在这，是真是假，可以拭目以待！”

“第二，我知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上战场，你们记住一句话，怯生于勇，弱生于强！只要你们够勇敢，敌人就会心生胆怯！记住，我们杀的不是人，是侵占我国土、屠戮我同胞的罪人！放心，此后每一场战役我都会和各位一同作战，同进同退，同生共死，直至把匈奴逐出大霂！”

“第三，十人一队，并非随意划分，各位务必要在这两天尽快熟悉另外九个人的脸和身形，你们十个人将会是在战场上互相交托后背的生死之交，必须做到在战场上互相照应，这样将会大大提升存活的可能！我要你们都活着回来！”

“是！！”山呼海啸，不绝于耳。

……

两日后，日光蒙蒙，天色尚暗。

低沉的号角响彻西北天际，猎猎的山风裹着军旗摆动。

大战一触即发。

两军阵前，陈九曜高坐在战马之上，昂首挺胸，手握长枪，自带凌厉之气。

心中却在默默倒数。

……差不多就是现在。

阡城方向忽然亮起了火红的光，伴随着浓浓的黑烟冲向天际。

陈九曜提起嘴角，示意匈奴左日逐王向后看。

左日逐王怒瞪他一眼，警惕地向后看去，才发现阡城着了大火。后面的匈奴见状也纷纷向后看去，无不惊骇，有人低呼“粮仓！”“城破了？”

匈奴士兵中出现一片骚乱。

陈九曜收回笑容，举起手中的长枪。随后擎北军这边的战鼓突然响起，密集而有力，士兵全力向前冲击，迅速铺开阵型，从两侧包抄匈奴。

两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正式开始了。

匈奴还未从前面的骚乱中恢复，完全不成阵法，但他们生性好战，历来悍勇，经年积弱的擎北军打得还是很费力。

刀光剑影，生死相搏。哀鸣微弱，杀声震天。

这一战直打到黄昏时分，以陈九曜带着擎北军大胜匈奴、左日逐王带着主力逃回阡城告终。

匈奴守将从阡城城墙上往下看，逃回的队伍浩浩汤汤、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这些驻守城门的匈奴最清楚，早上的时候根本不是粮仓着火了，擎北军也根本没有进城，他们就在城门外烧了大量木材，制造了冲天的浓烟和火光。

可开城门灭火担心中计，不开城门灭火阵前以为大本营失守了。

两难之下，只能禀报单于等待指示，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

踉跄着走回大营的擎北军士兵，手中的刀脱力掉到地上，双目无神，缓缓向下席地而坐。

一切终于结束了……

怎么形容这一天呢？

好像一个无眠的长夜，不论如何期盼，天都不亮。

后来便麻木了，麻木到无悲无喜，只记得听从指挥和挥动大刀，满眼只剩血色。

陈九曜立在那，抬手按了按前关穴，脸上并没有麻木之色，他作为主将必须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才能敏锐和迅速地做出决策。

但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头现在很痛，昏昏沉沉，只想就此席地而眠。

但现在还不能。

“今天驻守大营的士兵负责值夜巡逻，其他人都回去休息吧。安排勤务兵尽快做饭，做得精细丰盛点，多的部分我来补。一个时辰后伙房开饭，大家再过去吃饭。”

他说完便暗中长枪拄地撑着回到了主营帐，听各中队长汇报伤亡情况，记录、整合、筹算。

陈九曜看着手中的核算结果，沉声道：“此战斩杀匈奴六千一百三十一人，受伤情况无法统计。我方阵亡一千八百零七名将士，两百三十一名将士重伤，三千六百名将士轻伤。”

在场军官松了口气，但将士伤亡的情况还是让气氛很沉重。

“将这份阵亡名单和我的折子一起快马加鞭送回云都，请陛下重金抚恤其亲属。”陈九曜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行军司马，“另外明确勤务兵的分工和职责，务必妥善带回阵亡战士的尸首安葬，尽快给伤员上药、妥帖照顾。”

“将军放心，已经按照您战前的交代在做了，我现在再去好好盯着。”

“好。”

“将军！大家真以为你把阡城粮仓烧了呢！”前军兵马使田东沉浸在战胜的欣喜里，他前段时间参与了十来场与匈奴的战争了，也曾在前将领的指挥下做过逃兵，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战胜的滋味。

陈九曜看着他轻轻笑了笑，“在有把握夺回来的情况下，我怎会烧了呢？那是大霂子民的财产。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他们赶出阡城。”

田东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怔愣，回过神来时，发自内心地相信他说的这句话。

“嗯！”

……

夜深了，这个数万人的大营只余蝉鸣声。

星星高挂军帐之上，明明灭灭、昏昏欲睡。

陈九曜做完了今日作战的复盘，熄灭烛火，合衣卧在帐中简易的榻上，沉沉睡去……

前半夜梦中一直在循环回放那些琐碎的片段：鲜血溅到脸上的温热、长枪插入敌军心脏的触感、眼前滚落的头颅、倒下的匈奴和擎北军士兵……

直到被一个甜而稚嫩的声音唤醒：

“玄哥哥~”

“玄哥哥~起来啦，你从来不睡懒觉嘟。”

手掌被一个柔软的小手紧紧握住，拉着他向前走。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竟也没比这个五岁的小缘君大多少。

“玄哥哥站这别动！”小缘君发出指令。

他无奈地笑，点头示意他会配合。

小缘君开心甜笑，噔噔噔跑到屏风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锵锵——”只见小缘君左手擎着一个巨大的荷叶，右手举着一个磨喝乐，仔细看，发现小缘君的动作神态都和手中的磨喝乐一模一样，他忍不住扑哧一笑，怪不得长辈们都喜欢夸可爱的小孩子“生得磨喝乐模样”，是真的很可爱啊。

……

清晨，他甫一睁开双眼，眼里便盛满了笑意，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更是从不曾有过笑着从梦中醒来的光景。

这一刻，他无比轻松、安定。

右卫率周滔端着水盆走进来：“将军醒了？今日云清气朗，是个好天气。”

他笑着应声：“是啊，是个好天气。”

……

“小姐你怎么了？”

伺候顾缘君洗漱的繁星一进来便看到她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颊。

透过手指缝隙，隐隐能看到通红的颜色。

“……没什么。”闷闷的声音从指缝传出。

她怎么突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事了，五岁的她好白痴好丢人啊啊啊。

还好，唯一的见证人估计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这么安慰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