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宫里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丞相张恒不再掌握实权,在和新臣的对峙中也越发显得谨慎,皇后宫里仍是清冷的,杨妃虽一直承宠,却也不见怀有子嗣,其兄杨复也依然在家养病,未有官职。好像能给这宫里带来一些活力的只有越长越俊俏的安宁了,安宁仍是上午读书,下午去校场,她的身边也一直有杨震的陪伴。杨震这两年武艺精进,又得大学士青眼,虽然才十一二岁,已然是文武双进的青年俊秀,战紘很是看好他,这次西域进贡了几批骏马,战紘便赏给几个有为的官家子弟,这其中自然有杨震的位置。杨震从校场牵了马,抑制不住的高兴,这是他最想拥有的战马,有了它,他离成为真正的将军又进了一步。
杨震正要骑马,见安宁也来了校场,牵着马过去迎上。安宁从未离马儿这么近,李司仪和乳娘甚至要把一切有“危险”的东西都和安宁隔离开,更别提这么个活物。校场师父也从不让安宁练骑射,见到这么高大的马,她早就心里痒了。
“这马好高啊,它长的真漂亮!”
“是陛下刚刚赏的,据说是西域的战马!”
“杨震哥哥,你带我骑马吧,我从没骑过呐!”
杨震精通骑射,虽然以前只骑过中原的马,但想来没什么不同,见安宁如此高兴,心里也欢喜起来。
“好,上马,我带你。”说着把安宁扶上了马,自己也蹬上去,抓起缰绳,便是一骑绝尘。这西域的马果然好速度!安宁兴奋的大喊起来“啊,我是在飞吗,杨震哥哥,你教我骑马吧,我也想会飞!”“好,包在我身上。安宁你扶稳了,我们还可以飞得更快!”
杨震起了速度,马儿似乎和他们一样兴奋,两人像是离了昏黄的泥土,真的在天上飞翔一般。然而当杨震想减速停下时,马儿却并无此意,反而跑得更快。杨震心里发慌,手上的缰绳一紧,想让马快些停下,谁知这马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前后翻腾,只想将背上的两人甩掉,杨震紧紧地抱住吓得大喊的安宁,旁边的侍卫都在试图靠近圈住马,可谁也近不得身。刹那间,两人一前一后被甩下了马,躺在地上的杨震看到摔晕在自己身旁的安宁,脑子一片空白。
当杨震抱着安宁跑回到寝宫时,所有人都吓傻了,早上还好好的公主现在竟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头上绑着的布条竟还流着血。李司仪跌跌撞撞的跑去,乳娘双腿已然站立不起,猛地跪坐下来。当杨震把安宁放在床榻上后,看着她留在自己手臂上洇湿衣袖的血,开始全身发抖,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安宁的头部正好撞到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石,流血不止,右脚也受了伤。杨震在安宁之后被甩下,再加上练武的本能反应,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可现下他好像也如安宁般撞破了脑子,脸色苍白,跪在屏风后一动也不动。过了片刻,李太医便到了,又过了片刻,陛下和杨妃也到了,后来皇后也来了。可这一切杨震都不知道,他只是跪在那,透过屏风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李太医诊了许久,不敢擅断,又和其他太医会诊商议,可都没人敢下最后的结论。
“安宁到底如何了!李琳!”
“陛下,公主头部撞伤,失血过多,臣等已开了止血的方子,但公主现下脉象不稳,臣 ”
“什么是脉象不稳,失血过多,她失了什么就补回来什么,安宁必须好好活着,听到没有!”
“是,是——”
“她什么时候能醒?”
“臣无能,实不知公主——”
“去给朕继续治,朕要她无事,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
此时安宁的寝宫中虽有几十余人,却无声无息,好似一切都静止了一般。战紘用力强撑着坐在椅子上,时刻紧盯着安宁的床榻,旁边端坐的皇后依然淡淡地凝视着一切,她心中对自己身旁的男人升起了怜惜,想着张恒曾告诉自己八年前在伊犁军营中发生的事情,如今他又要再经历一番,且因怀有对故人的思念和愧疚,这次痛苦该是此前的数倍。她可怜他虽贵为帝王,却逃不过如此悲惨命运的折磨。杨妃虽与众人寡淡,却历来与安宁亲近些,此时正守在榻旁看着伤重无助的安宁,眼圈泛红。李司仪和乳娘在太医身侧侍候,早已没了神思,泪眼婆娑。其余众人皆跪倒在地,仿佛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安宁是如何伤的?”
刚刚一阵忙乱,众人皆顾着安宁的伤,并无人报知。众人皆知,战紘静默的发问中蕴含着暴风雨的骤降。
无人应答。杨震依旧像被施了法术般定住,他只依稀听到太医回应战紘不知安宁何时能苏醒的话,此后就再也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他的光不见了,又能知道什么呢?跟着安宁去校场的内侍早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话!”
桌上器皿破碎的声响和陛下的嘶吼震颤了屋内的人。一个破胆的内侍颤着声回禀道:“公主和杨公子在校场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下来了。”
战紘看到跪在地上的杨震,同样看过去的,还有震惊的杨妃和淡然的皇后。
“是你带着安宁骑的马?是朕刚刚赏你的战马?”
这声音刺痛了杨震,他默默地答了声是。依然盯着屏风一动未动。
“来人。”
“在”
“将他拖出去,同那畜生,一并斩了——”冰冷的声音将整个屋子都冻住了,可风暴显然没有结束。
“校场侍候的人,斩——”
“安宁若有丝毫闪失,太医院和兴和宫,朕一个不留。”
兴和宫瞬间从无声变为死寂,地狱与之相比可能会更明亮些。唯有一个人,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陛下,杨震罪不容诛,妾本不敢求情,可哥哥只有这一个孩子,求陛下留他一命,妾愿代罪受罚,以报圣恩。”
“他是杨家的独子,安宁就不是朕唯一的孩子吗?!”
“陛下,哥哥曾几次救您,又留了一身病患,求您可怜杨家,饶他一命吧,陛下!妾愿代罪陛下!”
“是朕欠了你杨家,你杨家就要害得朕家破人亡吗?!”
杨妃苦劝不得,却不能亲见侄儿被斩,已做一死的打算。杨震仍是一动不动,已与死没什么两样,他宁愿自己现在已经死了,化作魂魄,如果这样能让他的光重新亮起来。
“陛下,公主尚在昏迷,此时施斩刑,不利于公主病症,还请陛下以公主为重,待其伤病渐好,再行治罪。”
经皇后劝谏,战紘也渐渐平复。他现在只想让安宁醒过来,他已然失去了慧儿,绝不能再失去安宁了。他示意让皇后处置,自己走向安宁的榻边。
“将杨震和校场侍候的人收监审查,派人去查新赐的战马有无问题。送杨妃回去。除了太医和公主近侍,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
转眼已到子时,经过太医院几个时辰的救治,安宁的脉象终于渐趋平和,但由于伤的是头部要害,太医并不敢断定安宁什么时候会苏醒,或是什么时候会突发意外,因此轮流看护着,始终不敢离了半步。战紘让皇后回去,守在安宁身边一夜无眠。
已过半月,安宁自坠马后却一直未醒来,杨震仍被关押在监。杨妃被禁足。皇后多在兴和宫照料,而战紘则多在慧安宫,派人随时通报安宁的情况。这一日,宫门外来了一辆简朴的马车,一位身患腿疾,两鬓已白的男子下了车,向侍卫们递了牌子。有年长的老兵认出是曾经的近卫统领,上前搀扶,却被婉拒了。杨复独自走向宫监,几经周折,见到了在牢中呆坐的青年。
“父亲!你怎么——?”
“嗯。”
“孩儿不孝,让父亲忧心。”杨震看到双鬓已全白的父亲,想到母亲必然已是这样。心下更绝望,他不仅害了安宁,也害了自己的父母,他本罪该万死,却仍在此苟活。
“我并不是单为你,也是为我自己曾经犯下的错。我们杨家终是对不起皇恩,对不起陛下了。今日我要告诉你一事,你要永远记在心底,却永远都不要再提起。”
“是。”
杨复将安宁生母如何与陛下相识相知,如何帮助陛下运筹帷幄,又如何因自己的错失而难产至死,以及陛下为何纳杨妃的事情统统告诉了杨震。杨震明白了父辈间的纠葛,明白了陛下为何如此宠爱安宁,明白了父亲所说的杨家终是对不起陛下的缘故。
“今天告诉你这些往事,是要让你替我赎罪,替杨家赎罪,明白吗?”
“孩儿明白,孩儿死不足惜。”
“孩子,你不明白,死是最简单的事,不是你要做的,你要做的,是要活着,尽你所能以报陛下,尽己之忠以报国家,这才是替杨家赎罪,知道吗?”
“孩儿明白,可孩儿已犯不可挽回的大错,不配为陛下尽忠。”
“你还年轻,有很多机会,父亲老了,简单的事留给父亲做吧,你要去做更难的事,懂吗?”
杨震似懂非懂,只见父亲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上面写着杨妃亲启的字样,父亲将它交给了狱卒,托他转交给杨妃。又问了一遍杨震刚刚的话是否记住了,杨震点了点头,便见着父亲瞧着他笑了笑,慢慢转身离开了。
当杨妃读完哥哥的书信,知道一切已经晚了。她换上素服去见战紘,看守的侍卫虽知杨妃被禁足,看着她如此决绝,也不敢硬拦。杨萍跪在慧安殿门外等着,因战紘下旨除了安宁的病情和紧急军报,其它一律不得通报,而公主又因杨妃侄儿才昏迷,所以无人敢入内通传。这样过了一个晚上,早朝前,战紘终于将门打开,吩咐备辇上朝,却无视了门前的杨妃,他现在不想见杨家的任何人,听到杨家的任何事。散朝后,战紘依旧回到了慧安殿,他命人将杨妃带回,却听见杨妃低音的嘶喊。
“陛下,哥哥已畏罪自尽。”
“你说什么?”
“罪臣杨复自尽,妾请陛下准妾送哥哥一程。”
“启禀陛下,安宁公主醒了!”战紘还没从杨复的噩耗里回神,便被内侍告知安宁已醒,立刻快步去了兴和殿。
“安宁——”
“父皇,我头疼。”
“父皇知道,安宁受了很大的苦,是父皇没照顾好你。”
“父皇,我好像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是,安宁以后再不可以骑马了,知道吗?父皇只有一个你,你不能离开父皇,不能离开——”
“安宁没事,让父皇担心了。杨震哥哥呢?他有没有受伤?”
“他——无事。”
战紘看安宁虽醒过来,却仍是无甚精神,头疼难忍,劝她吃了药又睡下了。问过太医,知安宁昏睡多日,能醒来已是奇迹,身体还需慢慢调养恢复,头疼的病症更是急不得。安宁能活着,战紘悬了多时的心将将放下,却又想到杨复自尽,心思难安,命人去查了杨复的事。
“启禀陛下,杨复昨日进宫去了宫监看望其子,临走时托狱卒给杨妃带了书信。在回去的路上服毒自尽了。”
战紘是恨杨家的,可他却没想过让杨复死。那个和他共历战火的人,如今却是满身病患,服毒身亡。上天到底是如何安排人的命运呢?自己貌似掌握着别人的命运,却终究不能与天命争斗。
“让杨震为他父亲去守孝吧。准杨妃在宫中祭奠。”
战紘疲惫地回到慧安殿,他想告诉慧儿他们的安宁终于醒了,可他却没能轻松。下辇后却见杨妃仍在殿外。
“你回去吧,没接到朕的意思?”
“陛下让杨震守孝,准妾祭奠,妾叩谢陛下盛恩。妾还有一事恳请陛下。”
“你说。”
“妾近日参读佛经,方知佛法有了悟生死之能,妾愚顽之资,本不足以侍奉陛下,想恳请陛下准妾出家修行,青灯古佛,妾愿终日为陛下和公主祈福,以报圣恩。”
“你想好了?”
“是。”
由那以后,宫里再没有杨妃的身影,其宫殿被改名为静清阁,杨萍为静清娘子,终日读经,再未出过阁中半步。
杨震的一生由此困在坠马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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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坠马